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九重三殿谁为友 作者:玺元 文案 帝齐氏语桡,字嫚之,号玉骨,别号斜枝。少聪慧,生而知之,过目不忘。为其祖所钟爱,然父母皆不慈,甚坎坷。稍长既学,善清谈,功辞赋,文名重于世。妙有姿仪,风神秀异,羸形嫚嫚,不堪罗绮。其形弱也,其能强也。伐韩、克梁、平两王之乱,赵、燕请降,雍帝让贤。设义塾,立内阁,施新政,灭伪佛,士庶之间无有不归心者。高瞻远瞩也,其时乱世,士庶之间,士族之中,矛盾重重。帝品评世家,考核入仕,以庶族为吏,再以内阁、军机、国会三足鼎立,互为掣肘,化解矛盾,天下得以避乱世之祸。帝钟情于椒房,后为王氏女名昳,帝后甚和,帝常居体元,宫内除王氏外无一女子。帝后之情深义重,民间传唱,戏剧、说书、话本皆以之为原型。虽终日调畅,广延圣手,弱疾如故,正始三年帝崩,年未及弱冠。叹曰:天嫉其才,故早收之。或曰:柔桡嫚嫚,妩媚纤弱。貌凄艳如此,寿短暂如斯,人如其名也。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语桡 ┃ 配角:齐敏阳、王玠、王昳、王曜、萧逸、沈容、林澈、谢桓 ┃ 其它: ================== ☆、第 1 章   快步逃离那四个人。沿路的宫人呼啦啦的跪下,把头埋进怀中,不敢抬眼看一看那绝代风华的脸。不由一甩长得过分的衣袖,那个男人眼中从来就只有他的发妻,还有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只会把你我当作打入他们一家子的楔子,破坏他幸福的凶手。阿嬽,你就那么爱那个人么?为了他,看也不看我?哼,你就好好地看清楚吧,那个人从来就不把我们放在心上。那双苍白的手紧紧握成拳,宽大的衣袖内侧几滴猩红落下。纯黑的布料成了最好的遮掩。没有人会明白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齐储君喜爱纯黑广袖长袍的原因,只是为了掩饰伤害自己所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人能够明白,这个强大的少年所背负的过往是什么。   脚步被眼前高高的门槛所阻挡,抬眼赫然是“暗香疏影”四字。扯扯嘴角苦笑,竟又无意识地走到这里了么?跨入院子,走到一棵格外妖冶的红梅下石桌上放着一个画着梅花的精致瓷罐。轻轻地抱起瓷罐,眼神无比的温柔,那还渗着血的手抚上罐子,好似抚摸着情人的脸庞。“阿嬽,你看到了么?这那人不值得你那般相待的。”那精致的脸庞勾起一抹冷笑,金红的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金边,宛如罂粟,美却致命。只一瞬,那溢满温柔的双目蓦地自瞳孔深处射出两道冷酷的光“所以,我不会让你入土为安的。这梅林美吧?我会陪你好好欣赏这醉人的美景,长长久久的陪着你……直到你的眼里能有我的身影。会有那么一天的吧,别让我等太久,毕竟,谁都说我是早殇的命呢。”风过,拂起艳红的梅瓣,竟似血海骤起波澜溅起点点鲜血。没有束缚的墨发在风中飘散说不尽的不羁狂傲,孤身独坐石桌旁带出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威仪!   门外的近侍心里想着体元宫中候着的大将重臣,急得直打转,却不敢打扰里面的主子。毕竟,先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殿下静思的人的下场可是让宫中所有人都不愿回想的噩梦啊。正出神间,一只华丽的绣银线墨梅靴子出现在眼前,立马跪下“殿下,几位大人已经在体元宫静候多时了。”并没有回答,直接拔腿便向体元宫方向走去。暗自为殿下并没对自己的走神多作计较庆幸的近侍,还有闲情吐槽殿下的步速貌似快了,莫非是腿又长了?   庄严雄伟的体元宫是历代齐王召见幕僚与草拟重要圣旨之地,在当今储君殿下进学时便成了殿下的书房,先王对这一位的宠爱在此可见一斑。   正殿内,大齐当朝领军人物齐聚。仍是一身黑袍的齐语桡向众人拱一拱手,带歉意地说“本君来迟,望诸君海涵。”说罢,不待众人连声说完不敢便走入书房。在沙盘之前,少年手执银棒,“如今赵国十郡,边境五郡已然尽数收入吾囊,黎,越,二国上书请降,剩余燕,韩,卫,梁四国,梁地处蜀中,关中盆地四周地势奇骏,悬崖峭壁,蜀道崎岖,我大齐铁骑难以施展。加之民风彪悍、全民尚武颇为难缠。卫占据天下水道中心,以提供漕运之利勾结梁人,若对卫用兵必招来梁州军,当此与梁结盟之际贸然与交锋恐教那些满口仁义的雍国人大做文章。”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无一例外的赞同与钦佩。“那么殿下是意欲攻韩?”说话之人乃是大齐军方第一人舒城侯、太尉周谨,储君殿下在江都亲自发掘,并一路栽培提拔的两大心腹之一,堪称在军事谋略上最能读透殿下的人。齐语桡朝他微微额首,继续道:“韩与我齐、赵接壤,一旦下韩,赵国于我不过囊中取物。你我皆知攻赵之战自三年前本君封王始,第一次,因先帝病重,迎于燕国为质的东海王回京侍疾,需借道赵国而停战;第二次,因先帝离留之际急召本君领亲兵入京,再度停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事不过三,如今赵国众志成城,赵王虽平庸却非昏庸,民心虽失,仍是赵地正统。反应过来的燕国,也不会放任大齐继续逼近东南边境。唯有韩国为我齐境,沿韩地北部边界重镇陈兵,牵制燕国,再从北海、任城一线发兵,成犄角之势进逼蚕食赵国。以赵王室之懦弱,不须我军兵临城下便会主动请降。任赵军将领如何发现我军战线拉得过长,辎重补给供应困难难以持久作战,也无力回天。”众人皆叹服,跪下道“殿下高瞻远瞩。”不在乎地摆手:“至于攻韩之法明日请诸位给本君一个完美的路线。”“诺。”“今日辛劳诸位了。秀之,让御膳房做几席席面送至诸位大人府上。”沈容轻声应了,心中微动:不留众人在宫中用膳,推恩于家人,他们的殿下总是细心得让人感动。这便是齐语桡,大齐上下的信仰,他们的储君殿下。恭敬跪下谢恩的众人亦作如是想。   齐泰始元年三月,河流破冰、驰道化雪。齐储君语桡攻韩,发兵三十万,兵分两路。萧逸亲率步兵十万,重骑兵三万、轻骑兵两万自彭城出发。一路高歌猛进,连下谯、梁两座重镇;直逼韩国首都襄城的最后一座屏障——陪都颍川。韩王亲自修书,求援燕、卫。齐储君言:新王登基,齐国改元之年入春期较寻常提早,特奉送燕王,卫王报春君一株。同赏□□,共庆新春。各遣五千精锐护送使节,意在震慑。燕、卫果然慑于大齐铁骑,斩杀韩使,献其首级于齐。韩王自知求援无望,又无法探明另一路齐军的动向,终日惶惶。将全国可调用的兵马除去拱卫京畿的守军以外,尽数放到颍川。而颍川城外的齐军,日日呐喊叫阵。更是采用齐语桡之计,每日埋锅造饭都比前一日多一倍的灶,营帐也每日增添,骑兵马尾后绑上树枝,奔走时扬尘无数。让韩王以为齐国每日都在增兵,命颍川守将死守不出,继续往颍川调动兵马。却不知,此乃疑兵之计。另一路的齐军由周瑾带领,轻骑兵五万,步兵十万;自淮南沿水道深入韩国。这路兵马调用商船运兵,一路扮作商贾,因韩国扼天下泰半漕运,商业发达,竟不曾被发现,直达襄城。韩国仍把所有注意力放在颍川。一夜醒来,却发现都城已然易主,齐军兵临王宫墙下金水桥畔。韩王请降,请求齐军莫强入韩宫,宽限三日,愿斋戒沐浴后亲自跪迎齐军。齐军应允。韩王转身手持宝剑,尽屠王室。三日后齐军打开外城宫门,只见韩王自缢于内宫门,挂一木板于胸前,上书:勿杀吾民。齐储君闻及喟叹:铮铮铁骨也,汝其莫侮之。务使入土。亲书墓志铭,面韩地举哀。时人叹曰:“齐地储君虽幼,胸中沟壑当世无双也。” 作者有话要说:   http://i2.bvimg.com/619357/2ce4b9e30c79acd8.jpg ☆、第 2 章   齐国·上元宫正殿   战役的胜利让宴会上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欢腾的与有荣焉的神色。主座上虽坐着齐国名义上的王,但重臣宗室中却无一人有兴趣上前奉承一二。高高在上的齐王处很是有些落寂之感。向来随侍在侧的贤昭容张氏因身份不够未能上座。不过,国宴之上要不是她作为齐王的“挚爱”发妻,王上坚决要求为她破例,区区昭容还不能出席呢。心中有愧的齐王歉意地看向“爱妻”,又看了看因为没有封爵而坐得远离中心的两个儿子,心下坚定了要趁此机会为妻儿讨一讨封的心。   靠得近的都是权利中心的人精哪个看不出来这个无能的王上的心思,嗤笑一声,心下越发不屑。频频看向殿外,琢磨着储君殿下跟一干心腹议事要到何时才能出席。   殿外传来唱礼:“储君殿下到。”登时,满座无论地位年资高下都肃然站起来。依然是一身银线绣梅的广袖黑袍,用银丝编织的阔腰带勒出劲瘦的腰肢,他的眉眼却是不符合“修罗”“鬼君”之名的精致:修长秀气的长眉,上挑的凤眼,嘴唇苍白,两颊却因咯血之症走上潮红,很是有些凄美孱弱之态,惹人怜惜。不过,只要看到他那双眸,便无人敢说出怜惜二字——那是一双过分漆黑的眸子,像无底的寒潭,冰冷且无法获知深浅,不带一丝人气,只有像出鞘必见血的武器上那种粼粼的冷光。明明只是轻轻一瞥,却无端地让人有种下一秒将血溅当场的恐怖,让人忘了他那姣好的容貌,只余畏惧。身后跟着的是新帝即位,朝堂大换血后的当红新贵:琅琊郡公世子、郎中令王曜,兰陵郡公世子、廷尉萧逸,舒城侯、卫尉周瑾,吴兴侯、少府沈容。正是最炙手可热的齐国大族琅琊王、兰陵萧两家少家主,并储君心腹中的心腹,一手自封地扶植起来,亲自封侯的江左豪强周沈二氏领头人。   齐语桡先是叫起,而后向上座的君王行了个臣对君的大礼,俨然是不把他当父亲看待的架势。可是齐王却浑然不觉,还隐隐有些得意。一如既往地刻意不叫起。齐语桡也不在意,就那么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心里冷笑连连:你也只有这么个老套路了。殿内的众大臣皇公看着齐王的做派确是直摇头。作为齐语桡长辈的三公的拳头攥紧又松开,仍难平怒火。脾气火爆的丞相齐敏阳腾地站起来想说些什么,齐语桡却似背后平白多了双眼一样,在他开口之前抢先抬眸瞥了上首的齐王一眼。这一眼包含刀光剑影,是杀戮与血腥中浸淫出来的眼神直看得懦弱的齐王背后冷汗涔涔,浑身一激灵,颤声叫起。   齐语桡从容起身,羸弱的身体因久跪有些恍惚,暗骂自己都经历过多少次了还是这么不禁熬,略站稳后抬步走向与齐王平齐的上座。“此次大捷乃我大齐一统之路的关键步,此后我大齐扼守韩地,南进北伐皆无后顾之忧。全赖诸公精诚协作,桡在此谢过列位。今日设宴,虽遵祖制不列舞姬仅设乐工,还望诸公尽欢。”众人自是行礼称是。又有礼部官员上前躬身接过封赏的东宫训令高声唱礼,受赏之人将气氛炒得更加火热。下头的昭容紧紧地攥着手绢,一张姣好的秀脸生生扭曲了:好你个病秧子,竟然给那些低贱的臣下大肆封赏也不肯松口给我两个儿子封个一官半爵?你为什么不去死!像你那个母亲一样早早地死去,别在这里碍眼!    ☆、第 3 章   真不愧是夫妻同心,此时的齐王所想的也是自家两个爱子的爵位。沉吟几句,他借着询问封赏的功臣,状似不在意地说:“江左豪族的后生都封了爵,你的两个哥哥还是白生……”他本来已不敢再说下去,只余光看到挚爱柔弱无依的样子,居然又端起了父亲的做派,继续道:“天潢贵胄的,未免让人觉得皇家不慈。”他说这话时,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齐语桡,就差没有说是他对兄长不恭不慈了。齐语桡听罢不怒反笑,嘴边漾出一抹温温和和的笑意,凤目轻飘飘地看向他名义上的父亲,把对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瞬间瓦解。他舔了舔苍白的唇,轻轻开口:“语樘、语棣年皆及冠,依祖制应上前线服役,而后由宗正商议封爵。奈何陛下爱子心切,迟迟未让二位至前线,桡不敢违背祖制。”他这话言语得当,和风细雨地,只是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不屑。而且,他对齐语樘、齐语棣直呼其名。看似亲近实则不过是不承认先前齐王口中所说的“哥哥”而已,况先王金口玉言说齐语桡居长,记入玉谍,即使实际上他们二人都比齐语桡年长也只能在宗法上对齐语桡口称兄长。不过,自齐语桡掌权,便用东宫训令命宫内必须行国礼,并亲自践行从不对齐王行父子之礼,他们这一向只口称储君罢了。方才齐王刻意拿“兄长”说事,实则是趁着喜庆试探齐语桡的态度。其实早在齐语樘二十岁时齐王便提出封爵,彼时先王将一手立下的规矩——“大齐文武俱崇,皇族宗室封爵,有别于世官制;不可以文从文,以武从武,须得先服兵役、为军士方可议封爵”抬出来并铸铜鼎立在家庙之前。若齐语樘要封爵,便要他把送到北部前线。战场刀剑无眼,王室子孙历练又必须领亲卫上场作战齐语樘自知是个庸才怎敢答应,这一事便一直搁浅。后来齐王又提出齐语桡也要至军队服役以显公允,想着身体羸弱的齐语桡必定也不敢上前线。不料,时年十五的齐语桡带着五千亲兵到北境,在守将主张打持久战的情况下分兵三万。命周谨为将军,沈容坐镇后方,调度粮草后勤。以军师的身份亲自指挥,孤军深入,大破敌军,赵国胶东五郡在齐赵之间易手数次终于完全并入齐国。想着孙子的身体能不拖后腿让他的智谋充分发挥就好的先帝自然喜出望外,大手一挥,竟将重要程度仅次于都城丹阳(今南京)的吴、余杭两郡封给齐语桡作食邑,号为江左郡王。从祖父手中将兵权慢慢接管的齐语桡,越发架空当时仍然是东海郡王的皇帝。   言归正传,齐王欲借封赏给爱子一个爵位,不料齐语桡又将祖制的旧事重提,一时,齐王竟也无话可说。毕竟,祖制如此,就连懦弱如他也是到军队转了一遭才得以封爵的。不过那时他一心保命,镇日里躲在伙头军一处,美其名曰管理后勤,为宗室所不耻,硬是没让他这个齐王唯一的儿子入主东宫。若不是他的兄弟们都在历练时战死,他又博得王家嫡女王璈垂青。皇帝为了在赐婚是不至于辱没王家贵女给他在王氏郡望附近的东海封王。他或许仍然当着光头王子。   或许是因为想起那屈辱的过往,齐王一时脸涨得通红,又忽然想到那个姿容绝世的女子是怎样被他的冷暴力磨搓至死的,而自己现在还要仰仗那个女人的儿子坐稳屁股下的皇位,脸色又刷地变得灰白。他这边脸上像个调色盘一般变来变去,嘴上一时就没了言语。在座的人也只当这又是习惯性地抽风,也不去管他,继续密切关注着储君那边的动向。但贤昭容和她的两个儿子岂能白白放过此等良机,他们都知道除了在这种举国同庆的时候提起封爵之事,借助朝臣的舆论向齐语桡施压,他们想达到目的,别无他法。于是,母子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贤昭容柔柔地蹲了个万福,开口道:“祖宗家法如此,陛下又岂会违背。只是法外犹可开恩,家法绕不过天伦。两位兄长虽与殿下血脉相连,但才能尚不及殿下万一,岂能同日而语。殿下何不效王上昔日之例,授樘儿、棣儿监军之职随军督粮,如此既不违背祖宗家法也可全了王上一番慈父之心,岂不美哉?”这是断定齐语桡不敢公然给她这个身为长辈的女人没脸,又在一番看似极尽谦卑的言语当中处处设坑,稍有不慎便会让齐语桡背上不尊长辈,不友兄弟的恶名。倒当真是好心计、好谋划。 ☆、第 4 章   不过,张婉忘记了,她所面对的是奉齐语桡为主的朝臣。她再如何算计也不过是个眼界局限于后宫内宅的妇人,惯常好弄小巧。那一点谋算应付一心扑在她身上的愚蠢的齐王犹可,拿到这朝堂上就有些不够看了。   也无须齐语桡如何发声应对,甚至连朝中重臣也不必出动,自有辈分高的丞相齐敏阳皱着眉,呵斥道:“我大齐虽不至于像雍国那般明令后宫不得干政,亦有非正室不可干涉夫主政务之规定。区区昭容,也敢当着皇帝、储君的面对封爵之事指手画脚,成何体统!王上虽然地位尊崇,可若连区区妾室也管教不了,我这个作为长辈的宗正也不会就这么让宗室的名声让她给败坏了。”瞧瞧,就是不顺着你的话说下去,只字不提封王、孝悌,就拿着最根本的问题说事——你一个小小的昭容,虽然是后宫的唯一一人,却改变不了只是一个妾的事实,凭什么对丈夫的政务说三道四?王室中辈分最高、领郡王爵的丞相齐敏阳开口,其他的官员纷纷附和。这就是能够在官场政坛屹立不倒的枢要重臣的能耐,知道跟着风向说话做事。明眼人都知道,齐国,能够说了算的只有储君。齐王能当齐王还是太上王,甚至只是一个闲王,都得看齐语桡的心情。就是明天齐语桡兴致来了让齐王变成先王,全齐国的人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继续他们的统一大业。毕竟,当官为民么谁能让政局稳定,让大家开得了饭就行。若能顺便让国家再强大些,不用担心自家变成战场,走出国门还能倍儿有面子,那就是再好不过了。哪里管这个信任齐王是杀了他爹还是囚了他兄弟上的位。   更何况,这群当官的中心人物心里还默默地加上一句,想让儿子有儿子的样,当爹的也得先像个爹啊。专门卖蠢给儿子拖后腿不说,就皇位上坐着那位的行事做派他儿子就像是他喜当爹得来的一样,恨不得他立马死掉好让他那两个自作聪明的儿子当皇帝,也不想想自己的皇位还是因为他儿子得来的呢。想想当年还是东海王的他专门求来了儿子的命名权,先皇还以为他虽然冷待嫡妻,好歹还是顾念着亲儿子的,便默许了。哪里想到这位生来脑回路就跟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东海郡王当着宗室、重臣的面在玉谍上写下一个桡字(齐是国姓、语是辈分)。桡,病弱早殇之意也。这是嫌他那个天生不足的儿子还不够短命啊!回想起当时先王和作为外祖父的前头王家主一口血卡在喉咙,恨不得喋血当场的样子,这些枢要臣公都对现任齐王那清奇的画风表示理解无能。外加长叹一句,为什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有子如此,那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地使劲宠啊。   这边厢齐敏阳话音刚落,贤昭容脸上谦卑恭谨的神色几乎绷不住了。于是她将头埋下,颤抖着身子,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瑟瑟如风中摇曳的白莲。若这是在自家后宅,在场的无数“大男人”就要把委屈的美人护在怀中,轻声细语安慰一番。然而这是在国家庆典的大殿上,对象是皇帝的女人……众人的想法就只剩下:果然身份卑微的妾室不能带上台面、还是自家御姐女王范儿满满的贵女正妻比较好,起码拧耳朵跪搓衣板什么的会看场合,不会无时无刻不想着□□勾搭男人。而齐语桡慵懒地用手支着头,另一手执一爵酒,眼帘半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明明是话题的中心,却又好像事不关己。心内嗤笑道:呵,又是这种装可怜的伎俩,真是、退步了啊张婉,是阿嬽不在了,你成了那个人唯一的女人所以惫懒了么?不过,也足够糊弄那个人了啊。接下来是什么呢,指着鼻子骂我一通?还是仗着父亲的名号,让我罚跪着背孝经?好没有新意呢,都不期待了。   白玉雕琢般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墨玉酒器,不时送到苍白的唇边轻呷一口。极致的黑与极致的白相互衬托,带出一种妖异的美感。小巧的喉结上下微动,吞咽下杯中最后一口琼浆玉液;估摸着那位贤昭容的表演已结没有后招,齐语桡调整了一下坐姿算是坐端正了些许。众人便知道这是储君殿下要说话了,一下子连乐工也识趣地停止了奏乐。于是,齐语桡那不甚中气充足的声音便显得突出了。“贤昭容国宴之上失仪,本应重罚。但此时举国同庆,且以其昭容位份实不应出席。默许其列席此处的陛下、本君并礼部一应臣公都有思虑不周之过。故仅剥夺其封号,降为修仪,望其慎修其仪、以此为戒。至于齐语樘、齐语棣,已年近而立,虽于国于家无尺寸功劳,但念其父为本国国君,承欢膝下亦算有劳,故从世家之制,以其父爵位封爵,礼部、宗正并公卿以为如何?”本以为此次肯定又是无功而返,甚至又要被以齐语桡为尊的一干重臣奚落一番。却不料峰回路转,齐语桡竟对封爵之事松口。齐语樘、齐语棣也顾不上被降位分还公然责令修容仪的母亲,一阵狂喜,眼睛发光地看向齐语桡。   底下的人精们也愣了一阵,只是,到底王萧两个少家主是与齐语桡一道长大的,不过须臾也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无奈。王曜清咳一声,上前一步对答道:“依制,唯嫡子可按父辈爵位论封赏。这……”萧逸收到了他的眼色,继续道:“若如此,那便须按其母仍为正妻之时的父爵……”其余人这时也回过味来老神在在地照着齐语桡写好的剧本演下去。一番引经据典、承袭祖制、蒙受皇恩之后,齐语樘兄弟二人的封爵?可以!但你首先得是嫡子。那就按照你娘是正妻的时候你爹的爵位来。可是彼时皇帝没有因前头的兄弟都过早地死在战场上而成为唯一的皇子,也没有因一张脸被王家嫡女、母族为谢家的王璈看中成为东床快婿,平庸无能的他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王子罢了。无封号的王子如何为子嗣带来爵位?诸位重臣说,没关系,承蒙储君殿下恩典,既然王子品级、俸禄与子爵同,那么子爵的嫡子分封吧。于是,两人破格封为庆元男、苍南男。    ☆、第 5 章   见娇妻爱子的惨状,齐王也一下子忘记了畏惧,心里默念着再怎么样自己也是他的父亲,狠狠地把酒器摔在地上,色厉内荏地冲着齐语桡吼道:“逆子!那是你的兄长和母亲!”   果然来了,可为什么明明已经对那个人不抱任何希望,还是觉得这些训斥、责骂那么讨厌呢?讨厌得…让人想把他毁掉。可是不可以啊,嬽那么喜欢他,要是让他死在我手下,会生气的吧?会更讨厌我。只能让他活着,越活越丑态百出,这样子你就知道他有多么不堪,多么不值得你为了他作践自己,早早地丢下我了吧。还有,答应了你的事,就算如何艰难也得守诺啊。要永远把那个人当作父亲孝敬。呵,你是对他还有所期待,想着能通过我这个儿子,让他想起你这个妻子么?真是,痴情啊。嘴角微动,扯出一丝苦笑。想借饮酒来遮挡这一瞬的脆弱,却发现爵中早已空空如也。   这如有实质的悲凉逃不过修炼成精的、时刻关注着上位者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表情的权贵们的法眼。他们这时才惊觉,就算再如何惊才绝艳,储君他也不过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冲龄失祜、父亲不喜,对他寄予厚望的祖父虽然给了他尊崇的地位却是个绝对奉行实力至上主义的枭雄——这一点,从他膝下长到成年的儿子才不过五个,而除去过早被他放弃的现任皇帝之外,其他的四位优秀皇子都因为他的养蛊政策或早早夭折。或葬身沙场,便可得知。所以,储君殿下他过得很苦吧。一直以来,一个人在这么一条荆棘之路上前行;肩上,还有大齐一统的负重……   此时的齐语桡无法得知他所倚重的枢要进行了一番怎样的脑补,敏锐的洞察力虽察觉到他们看向他的眼神除了往日的信服、骄傲以外还似乎多了一种名为长辈对后生的怜爱与疼惜的情感。真是昏头了么?齐语桡在心里唾弃这自己,有谁敢怜他?又有谁会惜他?他看向暴怒的君王,冷声说道:“本君不知何时多了两位兄长,更是想问问本君逝去十二年又四十三日的母亲又是如何死而复生?”齐王当然回答不出来。因为,玉谍上只有齐语桡是当今皇帝的子嗣。而齐语樘、齐语棣两人则是按照外室子认祖归宗的例,只能享受皇子待遇不入玉谍,要对齐语桡行弟弟对兄长的礼数。而作为一介妾室的张婉,只是奴婢。莫说是齐语桡,便是她的两个亲子都不可以对她口称母亲。只是,张婉向来以后宫之主自居,而“深爱”发妻的齐王更是觉得只有她才是堂堂正正的妻子。他们平日里的不合礼数没有人去深究罢了。更何况,此时齐语桡方一开口,作为父亲的那个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像开了个口子的皮球里头的空气一般迅速泄漏。对上那一双上挑的凤目,漆黑的瞳仁不带一丝人气,让他想起了那个吓得他只敢躲在伙夫之中的战场,那沐浴了千万人鲜血的兵器也是这般,由太多的血凝成的黑,被骨头打磨得越发锋利的刃粼粼地泛着冷光。这哪里是人该有的眸子,那分明是杀神,是修罗!想到这里,齐王浑身一颤:是了,外头的人可不就把他称为玉面修罗,七煞鬼君么?这样的人,会顾念着自己是他的父亲,会碍于孝道而放过自己么?一种熟悉的寒意像藤蔓从脚底往上迅速蔓延,是面对他那屠万人而雄的父王时那种不敢多说多做的恐惧。 “不是!我不……不是那个……意思…….”他听到自己用颤抖得不成样的声音想解释先前的放肆,却发现恐怖笼罩之下的他脑子一片混沌,语无伦次。我得壮壮胆,对,喝酒!却发现先前的酒器已被他摔落在地,粉身碎骨。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把抓过酒壶,不料手也在发抖。壶中的大半琼浆洒落在他的身上,宽袖扫过案上菜肴,狼狈不堪。   齐语桡嘲讽地看着这个除了一张貌若好女的脸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也厌倦于与他再多费心神。“陛下疾作,传召疾医至乾元殿侍奉罢。”便有两个力壮的宦官一左一右架着“突发疾病”的齐王离场。连同刚被降为修仪的张婉,储君金口玉言一无是处、唯一作用就是“承欢膝下”的两个男爵;也被送去侍疾。王座、食案也迅速撤下。主位之上,就只余齐语桡一人了。只一个眼神,乐工重新奏乐,殿内又是一片君臣想得、其乐融融,仿佛离场的不是他们的一国之君而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丙丁一样。虽然,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事实。   嬽,这就是你喜欢的人。我比他好吧?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头看看我呢为什么,明明我在你身后眼巴巴地看着你,只希望你能够看一看我,让我牵一下你的手,都不可以呢?你只会痴痴地望着西边那个院子,即使,那个人情愿一个人夜夜谁在外间的坐榻上,即使,那个人从来对待你只会一脸厌烦和怨恨,恨你让他无法与所谓的妻儿团聚,恨你让张婉和那两个废物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他的王府只能像外室一样住在外头。齐语桡状似听着身边的人交谈,实则又是陷入了魔怔。广袖之下的左手,长长的指甲没入骨肉,血从指尖慢慢渗出,顺着掌纹汇成细流。他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质问着,仿佛那手中攥着的是他母亲的心,他要狠狠地将它攥紧,看着它扭曲到极致、而后炸裂一般。他的手再次血肉模糊,可是心里那种烦躁抑郁,却得到了一时的解脱。像是久旱逢甘霖,只觉得酣畅淋漓。舒服得,让他忘了自己的一觞清酒早已饮完,伸手去取时发觉空了、随手便取过周谨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他的动作太快,快得就像是嗜酒之人痛饮时发了狠一般;他的动作又太过行云流水,好似再自然不过地续杯。直到劲酒入喉,火辣辣地炙烧着喉道,顺着肺管进入他那脆弱的肺部,他才从恍惚中清醒,发觉自己无意识地犯了疾医千叮万嘱的大忌。    ☆、第 6 章   烈酒穿肠而过,齐语桡强忍住咳嗽的欲望,扯了扯沈容的衣袖。沈容身为少府,掌管的却不是齐王的一应事宜;而是干着詹事的活儿——掌管储君的一切内外事务。如果说周瑾在政事上与齐语桡心有灵犀的话,那么对齐语桡的生活起居了如指掌的人非沈容莫属;即使是作为表兄、与他一道长大的王曜、萧逸也屡屡在人前感慨,自称不如周沈二君。所以,袖子被拉动的沈容下意识回头,看到齐语桡极力隐忍的神色之后,立马明白。他迅速而又不教人察觉地遮挡住群臣看向齐语桡的视线,偏头轻轻地与王萧二人说了句话。身份、门第、恩宠皆为众臣魁首的两人兵分两路,一个与沈容、周瑾一道随齐语桡从殿后角门离开,剩下的王曜则对仍然一脸茫然的臣公拱手道:“储君召吾等至后殿商议攻赵战事,军机不敢延误,诸公可继续尽欢,万勿拘谨。”说罢,便急匆匆地离去,倒也像是急着商议军务的样子。众人如释重负,因为齐语桡对敌喜用智取,常有突然想到绝妙对敌之法传召三公九卿商议之事发生,也就半点不觉得怀疑。   但齐语桡身体羸弱早已不是秘密。方才的一番动作虽瞒住了大部分朝臣,却打消不了注意到他那不正常的脸色的坐得近的琅琊郡公、王家家主王玠,兰陵郡公、萧家家主萧桓,淮南王齐敏阳。于是,众臣散去以后,在后殿“商议军机”的朝中封爵最尊崇的一王两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九卿中的少府、卫尉、郎中令,心里正发着慌。   刚踏出上元宫正殿,齐语桡就撑不住慢下了脚步,用手捂着嘴闷声咳嗽。这一咳就像是打开了疾病的开关一般,刚开始是频率极慢,仿佛压抑这痛苦一样;而后伴随着沉重的喘气。齐语桡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小。走得越来越慢,脚步轻浮得像踩在云上、下一秒就要软软地倒下一样。时人有以病弱为美,那么现在的齐语桡当真是弱柳扶风之姿、弱不胜衣之态;把病态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心去欣赏这种美态,他们只觉得心都悬起来了,生怕储君就这么倒下,这对目前蒸蒸日上的大齐将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自然,对作为亲友的他们而言更是一场灾难。只是,碍于齐语桡素日积攒下的威望,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敢做出半点越矩之事。只有沈容在一旁虚扶着。直到后来的一王两公也赶上了他们的步伐。年纪不大,但辈分是齐语桡叔祖的淮南郡王齐敏阳见此情况,骂了一句“该死!”,用那能扛鼎的有力臂膀抱起齐语桡就往偏殿快速走去。余下众人都被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镇住了。心中喟叹:敢用公主抱把储君带到偏殿,王爷实乃真勇士也!不愧是被先帝当儿子拉扯大还能活蹦乱跳的弟弟。   说起这位淮南郡王也是一位奇人。他是先帝齐敏昱的同母幼弟,那位虽然因为生产齐敏昱时难产而被断言再难受孕却仍然盛宠不衰,自始至终作为后宫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的萧皇后却神奇地在丈夫禅位,皇帝齐敏昱的几个皇子都能打酱油之后,神奇地老蚌生珠。齐敏阳就这样成为齐国有史以来唯一一个由太后生下的皇子。齐敏昱对儿子摔摔打打是家常便饭,不分嫡庶统一像充话费送的一样对待,自以为是培养、看重。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更是严格得不得了。但齐敏阳不仅没像那几个比他还年长的侄儿那样被摧残得没娶上媳妇就一命呜呼,也没有像另外几个刚娶了媳妇还没来得及留个后就被赶上战场,为大齐边境向南北拓展而马革裹尸,自家贵女媳妇被他们的亲爹恩赐连孝都不用守,潇洒地带着嫁妆回家另嫁他人的倒霉孩子那样英年早逝。他像齐敏昱所期待的那样,文韬武略,上马能御敌,入朝可辅政。简直是完美的继承人人选。只是除了一点,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断袖!还是那种断得轰轰烈烈,满城皆知的断袖,跟爱人的日常不仅闪瞎丹阳上至权贵下至平民百姓的双眼,还经典得分分钟可以赶上断袖、分桃,载入史册,流传千古……   至于被一向表现出色,还不会像几个蠢儿子一样对自己退避三舍的完美弟弟,气得几乎吐血三升,的先帝为何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之任之?无他,只因为齐敏阳断袖的对象,是王玠。王玠是谁?齐敏昱的小姑姑,济宁大长公主和琅琊郡公王宣的嫡长子,齐国王室素来阳盛阴衰,公主甚至比一般闲王来得尊贵。因此,作为大长公主嫡长子的王玠,身份之高贵与皇子不逞多让。才华更是由齐敏昱亲自认证、并钦点为御史丞,打算等王宣年龄一到告个老就提拔为御史大夫的政坛明星。至于容貌,大概名字便可说明一切——名玠,字容止。在深知自己动不了、也不忍心动勾走自家可心弟弟的男狐狸精之后,武烈帝齐敏昱只能选择原谅……然后他就发现,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双璧人,连皇宫那一成不变的景致也变得可以入画。没办法,只能继续纵容,继续疼宠(摊手.jpg)。   这一对拉风的璧人地位尊崇,但膝下无子(当然,有那才是见鬼了。),于是冲龄丧母、有爹等于没爹、还要被丧病的祖父压榨的可怜孩子齐语桡就成了他们父爱的宣泄口。只是,在齐语桡丧母之前的那六年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变得像一把冰冷的武器,再多的耐心与关爱,也难以将它捂热。百炼钢为绕指柔,可是兵器终究还是兵器,骨子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而此刻,无论是作为齐都双壁的他们,还是余下几个跺一跺脚都足以让大齐甚至整个天下为之震动的俊杰,都只剩下一个身份——亲友。好像那些光环全部褪去、失效,在病魔面前,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看着自己所关心的人在病中受罪而无能为力的病人亲属。   因为事发突然,几人只能匆匆将齐语桡送至用作饮宴宾客修整只用的后殿。常常是给那些酒宴上脏了衣服的客人作更衣只用的场所。因此并没有放置床。齐敏阳小心翼翼地放下齐语桡,让他半倚在坐榻上,也顾不上整理自己向来最为注重的仪容,便轻手轻脚地为齐语桡调整到尽可能舒服的姿势。而随后进来的五人看着他把齐语桡的左手从唇边拉开,那苍白纤长的手第一次向他们展露掌心的风情,却并非如同想象般的光洁无暇。而是,可以用血肉模糊来形容的惨状——一道又一道的用指甲陷入皮肉弄出的伤痕,新伤皮肉外翻,血流顺着粉红色的嫩肉往外渗;有些伤口刚刚结痂,也透着淡淡的粉色,旧伤就像白玉上的瑕疵,分布在掌心可以遍及的每个位置。掌中的血很多,有的来自伤口,有的是方才一路上咯出的血,顺着纤细的小臂流下,没入墨色的广袖被棉质的面料迅速吸收。他们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顿,好像明白了齐语桡向来只穿广袖深衣的缘由。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滋生、迅速蔓延——这个人到底藏了多少的苦与痛,在他们所不能触及的那六年又是怎样的光景,能把一个人的性子磨成这个样。    ☆、第 7 章   齐语桡也顾不上一直以来的掩饰在这一瞬意外暴露。刚碰触到坐榻,他那被压抑住的闷声咳嗽一下子来势汹汹,他咳得惊天动地,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全部咳出来一样,一开始只是不停地咳,后来渐渐带上了急促地喘,更多的血被一口一口地咯出,让人怀疑这瘦弱的病体内所有的血都要被他咳出来。   因为齐语桡的身体,先王曾广延天下圣手。其中便有杏林世家姑苏林氏的嫡幼子,林澈。此人虽居幼,但在林先生诸子中悟性天资最高;又被林老太君、林夫人宠着,两个哥哥护着,性子最是疏狂放达不过。要是他心情好,便是奴婢部曲也会救治;性子上来了,任你是齐王还是那位天下之主雍帝,也休想他问诊。偏生此人当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秉持不得罪医者的各国王侯都对他无可奈何,便这样得了“鬼医”的名号。也是这个率性而为的人,就因为与齐语桡于章台清谈,不敌后引以为知己,竟就肯随侍在侧,当起了齐语桡的疾医、齐国的上卿来。这一段故事,也成了士人之间口耳相传的一桩美谈。   章台,顾名思义乃是教坊乐妓集中之地。只是齐国与他国不同,齐国法令非婚内不可同寝。意思就是,异性恋的,男性只能与合法的妻子、上家谱的妾室同寝;同理,守灶女当家作主的女户中女性也只能与夫婿、被家族承认的男宠同寝;同性相恋的也属于合法,到户部有司造册登记。除此之外的蒙养外室、婚内通奸、嫖宿暗娼均属违法,以宫刑论处。故而齐国的章台所聚集的均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妓或是清倌。他们或是精于乐器,或是善功辞赋;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可在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楚馆当中找到佼佼者。夜里上千明灯照明如白昼,隆冬银丝碳驱寒温暖如仲春。秦淮两岸无白日黑夜,无春夏秋冬;世外仙境不过如是。每年修禊,章台清谈,以二十四桥为擂台,汇聚天下名士,不敌者下桥,最终仍端坐桥上的为魁首。修禊日,二十四桥桥上你来我往,淮水之上白日浮觞、莲灯飘荡,花灯精巧,玉质浮觞映着五色灯光,绚丽如仙器。更有两岸名角,取了乐器,自发在看好的擂台之下奏乐。于是桥上才子高谈阔论,桥下佳人奏乐想和。如此盛况使天下望族门阀子弟均对章台趋之若鹜,不远万里前来,名曰论道。即便是未能一举夺魁,也会因清谈中语出惊人而名扬四海。顾二十四桥又有杨名擂之称。   扬名擂的传奇流传千古。当世两场最为瞩目的清谈更是令天下士人对齐国归心者,十之六七。前有淮南郡王齐敏阳和王玠于桃叶渡论“白马非马”三日三夜仍难分难解,因此结缘。后有当时凯旋归来,新封郡王的齐语桡和疏狂放达的鬼医林澈,在来燕桥上论“有无”——彼时,一个“鬼君”一个“鬼医”,一个生而知之,一个清谈名将,两个同样桀骜不驯才华横溢之人的对决可谓举世瞩目。   那确实是场令人难以忘怀的巅峰对决。一开始,擅长清谈的林澈款款而至,从礼部小吏捧着的托盘中抽出一张木牌,翻开牌面看了看,轻笑一声道:“这一场,我论有无。”清谈之中,以“白马非马”等意象为题的居多,有无、天地、永生类多出经典,但非能人奇才不可驾驭。故而不少打算借与林澈清谈一局得以扬名的人都止步桥下。原先人声鼎沸的来燕桥头,出现了一瞬的真空状态。忽然,一个深衣少年出现在桥的另一端,外罩黑色斗篷,头上扣着兜帽,帽沿和衣袖衣摆上一色的用银线绣着梅花。他没有说话,好像对这一修禊盛事一无所知只是寻常行路过桥一般。但他登桥了,这意味着他接受了林澈的挑战,所以他不能就这么下去,否则就是对林澈、对修禊的侮辱。   所以林澈伸出手,阻挡了他继续前行的步伐。礼部小吏虽然看不清这个少年的容貌,但那衣服的布料、绣功均显示出其出身不凡。再加上那通身的气度,教他不得不重视。眼前的两位爷都属于不可得罪之人,那个小吏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对那个被阻拦的少年陪着笑脸解释了一番。   “已经到修禊了啊。”人们听到那个少年说,暗自想:果真只是寻常路人,倒不知要如何应对林先生。莫不要还不到一刻便败下阵来,平白地搅了气氛。“你待如何?”“姑苏林澈,久仰大名了。那便谈一局罢。”人们听到桥上人的对话,暗自嘀咕着那个少年的狂妄。下一秒他们便打消了先前的想法。因为桥上的少年解了斗篷,露出那凄艳如雪中寒梅的容颜。林澈本应该认识他的,因为君主齐敏昱曾请他入宫为这个少年诊治。只是为了新出的汾酒,他拒绝了来自大齐最尊贵之人的邀请,提着酒壶就跑到临汾。但从这个少年走上来燕桥,他就觉得,他应该结交这个人。他无法拒绝那斗篷下露出的那一双凤目的诱惑,里面的神秘、忧愁、狂傲,通通都教他沉沦。这是个知己,他想。   于是,两人互相见礼,席地而坐,开始辩论。不出意料,林澈尚有,言语当中颇有“人定胜天”的狂傲。但那个如出鞘宝剑般锐利的少年,居然先一步说出“贵无”的论点,当真是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清谈,比拼的不仅仅是言论;文辞雅致优美固然重要,声音语调、姿态容貌都胜人一筹才算完胜。来燕桥上,正是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玄谈。林澈手执麈尾,一举一动均带着江南大族的底蕴;眉目清俊,疏疏朗朗如山涧竹,松间月,又有自有一番水乡的缱绻婀娜。少年一袭与时下贵公子间流行的绛、紫大为不同的古朴深衣,被他穿出了阅尽三千繁华后归于寂静的沧桑离落,光斑洒落在深衣之上,明明灭灭,却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写意风流。肤白如同玉人,容颜凄美绝艳,似红梅傲雪又如雪欺红梅 ;极具侵略性的美与难以掩盖的病容在这个少年身上完美融合。是那开到极致的花,让人忍不住屏吸,生怕呼吸声大了就让花瓣散落一地。谈到激烈出,广袖轻振,明明仍是在来燕桥上,人们却平白生出他正登临最巍峨的山峰,广袖在山风猎猎中摇曳,脚踩天下,万物皆为蝼蚁的错觉。林澈声音如金玉叩击,少年尾音上挑,声线慵懒惑人;敲冰戛玉与靡靡之音交织,已成最悦耳的曲子,连桥畔秦淮最好的乐妓也停下了奏乐。来燕桥畔的围观者越来越多,渐渐地,竟连其他擂台上未分胜负的名士也放弃比试,在来燕倾听。   日落月生,日升月落。一日一夜,桥上论辩不止,桥下的人也纹丝不动。在秦淮河水升腾雾霭,几缕阳光细细地透过薄云照亮一小片天空的早晨,他们听到向来狂傲,清谈几乎无一败绩的林澈笑着对少年说:“我败了,心服口服。” 闷声咳嗽几声,少年嘴角微翘,一丝笑意攀上凤目,他对林澈说:“红尘相遇,难得知音。”林澈整理仪容,肃然平施一礼:“姑苏林澈,字幼清。”这是世家子弟之间最高规格的礼数,林澈还是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人行如此大礼,可见当真是引以为知己了。今日之后,无论是作为章台魁首,还是让林澈拜服,都势必让这个少年果真扬名天下。虽然,已有部分顶级世家的子弟认出了齐语桡,然而因为不想错过论战的任何一个细节而无人敢说话。在知情者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齐语桡也同样对林澈施礼,两手抬至与肩同高,上下交叠,躬身至两目与手平齐,“丹阳齐语桡,尚未取字。”不止围观的众人,连林澈也不由被惊吓住了。他甚至忘了直起身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齐语桡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两人突然互相扶起对方,朗声大笑,少年意气,直冲霄汉。直到齐语桡开始咳嗽,一口一口地咯血;却混不在意地朝着不知何时敞开了门的来燕堂走去。他听见来燕堂门内的王玠轻轻地拍抚着齐语桡的后背,边说:“昨日便说要来,怎的又听阿堆(王曜的小名)说你跑去清谈了?”原来,他真的只是路过啊。   眼前咳得天昏地暗的人跟那一日的少年重合,林澈蓦然初见时的光景。手下诊脉扎针的速度毫无停滞。嘴上埋怨:“你这是嫌自己的病不够重还是怎么地,不是说了万不可饮烈酒。真是再没有比你更不听医嘱的病人了。”看着症状依然毫无好转之势的友人,他的内心极度焦躁,语速越来越快,好像这样就会激得齐语桡打起精神来反驳他一样。榻上的人那剧烈的咳嗽声渐渐变得微弱,但林澈的眉越皱越紧。他甚至觉得自己不仅汗流浃背,连手心也要冒出汗来。因为那根本不是好转,只是力竭。咳嗽几乎要完全停下,喘气的声音也从急促变得越来越缓,但越来越重。好像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除了胸脯几不可见的上下移动,齐语桡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散发着死气般的静止。因为力竭,血不再是一口一口地咯出来,而是从嘴角往下流,起初只是细流,后来越来越多的血溢出。林澈高声朝被他赶出殿外的人喊道:“快来一个人把他的头垫高,莫让血流入鼻腔!”    ☆、第 8 章   晨鸡报晓,东曦既驾。林澈呼出一口浊气:“最凶险的关头算是熬过了。这一次,恐怕又要将养许久。”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嘶哑。   齐国大员陆陆续续到了启元宫等候上朝,被告知储君身体欠安,辍朝一日。让有要事或军情需要汇报的臣子递上奏折,需要面谈的向少府报备等候宣召。不上早朝在别国或许只是偶然发生,连日不临朝理政也会被当作昏君所为。但在齐国,自先帝放权给齐语桡始,到现在整整五年已经让齐国官员对辍朝习以为常。因为齐语桡的身体,确实到了无法每日能够正襟危坐大殿几个时辰理政的地步。不过为此,他规定了一系列的章程,保证齐国的国家机器能够在不上朝的日子正常运转。隐隐有权力下放的意味。对此,作为受益者的中央官员自然是乐见其成。特别是受益最大的世家,对齐语桡的拥护几乎超越了对齐敏昱;也因此可以容忍他不加掩饰地重新提拔以沈周二氏为代表的江左豪强。毕竟,主子又贤明又不爱削权,对于无意王权只在意传承的世家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了。   体元宫·东配殿。   应付完一干朝臣的沈容捧着一叠奏折跨过门槛。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齐语桡躺在床上,用手指描摹着新近打下的韩国边界。无奈地说:“林幼清真没说错你,就该把你墙上的堪舆图都给抹掉,免得你连睡觉也顾着国事军事。”齐语桡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费力地支起身子。吓得沈容几乎要把奏折扔在地上扑过去扶他。朝沈容摆摆手表示制止,他轻喘一阵才开口道:“秀之,把奏折拿过来吧。”沈容有心再劝,却在看到那双眸子之后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叹一口气,把手上的奏折给他递过去。那人便心满意足地接过,舒展了眉目。像午后阳光下餍足的猫儿。真是拿你没办法啊。沈容暗自叹道。认命地把小几给他放置在床上,供写字之用。   偌大的宫殿弥漫着终年不散的药烟,宽大的床榻上瘦骨阑珊的凄艳少年身着白色中衣,深衣松松地披在肩上,他的两颊走上潮红,不住的咯血,左手攥着的帕子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红梅,他笔耕不辍的右手全然不受影响,不时开口让沈容对外传达一条又一条的命令。自知无力劝阻的王萧等人也只好像沈容一样认命,把心中的担忧压下,如常处理政务。因为,他们都知道从理智上说,齐语桡是对的。在这个韩地新下、齐王被狠狠打击一番不知道几时又会抽风的时候,储君重病是消息泄露出去将给齐国带来剧烈的震荡。更不用说对齐国高度关注的其余三国了。   王家宅邸。齐敏阳用手狠狠地锤向墙壁,“是,他冷静、理智,他总是对的。就这么不要命的作贱自己的身子,毫不在意我们的感受吗?”记不清那两个人是第几次闹别扭的王玠用一双美目朝他翻了个白眼,“您老要是有信心能把劝诫的话当着你侄孙的面说出来,就请出门直走入宫。要是不能呢,就麻烦别来我的书房捣乱。”齐敏阳看着被他的铁拳打击过后哗哗往下掉灰的墙壁,默然无语,他就是说不出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无奈啊——by齐敏阳。   送走了最后一拨被召见的朝臣,已是华灯初上。本以为终于可以让那个人用个晚膳,好生休息的沈容就听到一句“我是不是该成婚了。”吓得沈容几乎被跨过千百次的门槛绊倒。“你…不,殿下您是不是在说……说笑啊?”也不怪沈容如此惊恐,毕竟齐语桡的不近女色已经深入人心到让先王担忧他是跟着齐敏阳多了学了断袖分桃之好的地步。他十三岁的时候,从来不在物质上亏待他的齐敏昱给他就安排了两个美貌奴婢,春菊秋兰,充分考虑到不管他喜欢哪个类型总有一款对口。不料,齐语桡的反应极其激烈——把两个奴婢绑起来送到了先王的床上,还烧掉她们碰过的床榻,跑到作为书房的体元宫东配殿住下。从此几乎不在寝宫休息。愣是让齐敏昱第三次体会一口老血卡在喉头的滋味(第一次是齐敏阳出柜、第二次是齐语桡取名……)。齐语桡看到沈容的反应,轻笑一声,便掀过这个话题:“林郎呢?”沈容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在心里白了齐语桡一眼。“您这刚醒来就把人家撵走,以鬼医的脾性指不定现下已经出了齐境了。”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打发人去寻找林澈的踪迹。   林澈这个人,虽然不把规则权威放在眼里,可是确相当重诺。这一点,从他答应了当齐语桡的疾医就真的把云游四方的大半时间滞留齐宫就可见一斑。所以,他虽然嘴上一直碎碎念着:“过桥抽板、还没好全呢就想着赶大夫、讳疾忌医”等语,却还是待在齐语桡专门为他在乌衣巷对门、来燕桥北端开辟出的小园里。   小园位居帝都的权贵中心,距离王宫并不远。他到的时候,齐语桡手里捧着的墨玉小碗里头还有小半碗的药粥。他毫不见外地直接坐到齐语桡的对面。不用向任何人行礼,是齐国对客卿的纵容。只要有真才学,就可得到应有的尊重。提出这一条的齐语桡对一心广纳天下士人的祖父如是说。但也有一些狭隘之人认为,这是专门为林澈而开的特例。   “我还以为你是又发病了,现在看来虽然也是沉疴在身,但也不到我们天下第一讳疾忌医的储君殿下召见我的地步啊。”戏谑的语气,上挑的眉毛。“林郎这是还没消气呢。”故意压低的声音,最后一个字更是像呢喃一般的细语。林澈想自己的耳朵可以生出个大胖小子来了。不,没准双胎也可以。只得缴械投降。“说吧,找我来所为何事?”“我现在的身体对生育可有妨碍?”林澈来不及发愣,便被屋外重物坠地的声音惊得回了神。终于被门槛绊倒的沈容,一张俊脸着地。还不忘吐槽:感情方才的话题您还没忘记,现在已经进展到生娃的阶段了啊。林澈狐疑地上下扫视着齐语桡。“我很清醒。”齐语桡无奈说道。“理由。”“齐国需要后继有人。在我死后,必须保证齐国的政局不会出现动荡。”林澈这才坐正了身子“你知道了?”“我的身体,我自然知道。原以为能撑到大齐一统,如今看来能保证我身后十年,其余四国无力对抗我齐也是万幸。但在那之前,齐国需要继承人。哪怕是寿元不长的哀帝,也足以保障王位不会落到那边的人手里。”的确,连林澈这种局外人都知道,假若齐语桡无嗣而亡,而同样嫡出的齐敏阳又注定无嗣,那即使齐语樘他们作为庶出仍然比过继旁支更有胜算。一旦让那两个不仅平庸无能还自以为是的人掌权,那齐国的未来简直不堪设想。   “你想如何?”“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好。”“我还能活多久?”“我从前曾说有把握把你的命跟阎王拉锯到而立,现在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对自己身体的折腾能力。”“还有几年”“长则八年,短则……我也没把握。”林澈抬头看向他,却发现那个人很平静,就连那双凤目也是像寒潭般风平浪静,平静得像不是在说着他的生死。他的语气也是一样的恰到好处,“有可以让两个命不久矣的人生下孩子的药物吗?”“你是想……怪不得你突然要成婚。我会帮你配药的,放心吧。”齐语桡突然向他行一大礼。“多谢。”林澈连忙扶起他,“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你若再如此,岂不是生分了?”    ☆、第 9 章   向来率性而为,想到什么就立马要做的两人第二日就出现在乌衣巷王家宅邸门前。理由都是现成的——林澈为王家小姐王昳问诊,病友齐语桡顺路来看望自己的表姐。   说起王昳此女,就不得不详谈齐国世家的发家史。齐国与其他六国一样,先祖都是大雍州牧。雍国第三任皇帝子嗣众多但都非嫡出,偏生个个母族繁盛,在皇帝正当壮年的时候便是明争暗斗不断。雍帝优柔寡断,时而捧这一家,时而宠另一个,迟迟未立储君。天有不测风云,春日行猎,雍帝被毒蛇咬了一口,一命呜呼。这下真是天下大乱。雍帝几个儿子相互争斗,日日征伐。最后竟愚蠢到向东西突厥借兵的地步。几个州牧本来就因这些皇子连父皇的尸骸都不好生安葬,只顾自己争权夺利而对雍州离心。这一看那几个二缺竟然做出引夷狄入关的千古大错,更加不干了。这原先几个州牧还好言相劝,更有靠近京兆的冀州、豫州发兵驰援,准备先把突厥人打出去再理内政。不料那几位雍朝王爷倒打一耙,以无故领兵入京,是为谋逆为由把冀州牧、豫州牧给咔嚓了。还声称要移其三族。冀州、豫州闻讯,随即公开与雍州翻脸,以姓氏为号,自立为燕王、韩王。于是各州分裂,州牧依靠世家的号召力,世家借用州牧的兵马,自成一国。齐国先祖便是当时的扬州牧。黎、越二族当时刚刚归顺大雍不久,见此势又宣布独立。于是扬州据闵、浙、苏、徽腹地,建制称王,国号大齐。当时的徐州还没有归入齐境,现今两大门阀琅琊王、兰陵萧还属于赵齐边境。而江东豪强沈、周二族,书生意气,当面指责齐王为逆贼;从此子弟之中少有入仕,渐渐转向依水路行商。赫赫扬扬的沈周大族走向下坡路。而政治投资正确的吴郡四氏,屡受重用。大齐开国功臣,竟全数出自吴郡朱氏、吴郡张氏、吴郡顾氏、吴郡陆氏;时人称之为“吴四姓”。   为了争夺徐州,齐赵两国几乎连年征战。在联赵抗齐还是联齐抗赵的问题上,王萧两家也是摇摆不定:这一会儿还是哥俩好,换了人做家主又变成兵戎相见。齐国三代国君、齐敏昱的父亲齐韶颜,工辞赋、善清谈;在尚未及冠之时,齐国长公子的文名就为天下所称道。其文采之精妙连青州王氏、萧氏都开始下定决心要在赵齐两国中偏向齐国。把王萧二族的好感度刷到顶峰的是齐韶颜的颜值……是的,人如其名,齐韶颜入军中历练,至徐州边境共抗赵军之时,用一张脸把王萧两家上下不分男女都全数征服了。素来孤傲的王家少主请他月下共饮,称兄道弟。能够上阵杀敌的萧家大小姐更是彪悍地自荐枕席。齐国公子艳冠八方的美名,与这一段外交史上的传奇流传千古。到了齐萧合资产品,杀神齐敏昱领兵;把赵国胖揍了一次又一次彻底打趴之后,青州正式成为齐国疆土。齐敏昱迎娶王家嫡女,王萧两族屡次升起后累封为郡公。琅琊王氏、兰陵萧氏登上齐国世家顶峰,军政大权王家掌政、萧家掌兵;迄今为止已有四十余年。   王氏女和萧家女在齐国后宫轮流坐庄,彼此之间也代代通婚。前面说到,齐敏昱的母亲出自萧家,妻子是王家女儿,同时,岳母又是萧家小姐。王家前任家主王宣娶济宁大长公主,生二子一女。长子王玠,次女王璈和幼子王璪。肩负着王家传宗接代重任的王璪先后迎娶两位萧家女为妻。原配生有二子,长子王曜过继到王玠膝下,为王家少主。次子王晖,因为生而克母性情孤僻,终日闭门着书;倒也成一代大儒。只是少有交际,除却与他人清谈之外几乎不出现在人前。继妻小萧氏是王璪祖母的嫡亲侄孙女,或许是血脉过于亲近之故二人先后生下三子二女,唯有次女王昳立住了。却也是个自小药不离身的病秧子。好在王璪已有二子,又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二人的感情倒是十年如一日的如胶似漆。王昳作为王家第三代中唯一的女孩子,当真是如珠似玉地养着。王家老家主王宣和济宁大长公主竟舍了脸面,向先帝求了让特意召来为齐语桡诊治的圣手替王昳上门诊脉的恩典。所以自齐语桡六岁丧母,离开东苑开始,便与这个比他年长五岁的表姐成为病友。这个王家小姐可谓是除了生母王璈以外唯一一个让齐语桡愿意与他同处一室的女子了。因为年岁差距有些大,众人也没有过多往男女之情方面想。只觉得是共同与病魔抗争生出的默契。当然,真实的原因是王昳生得与王璈极其相像。因久病而多愁善感的她跟被长期冷待而哀莫大于心死的王璈简直如出一辙。只是因为众人记忆中的王璈都只有那个艳光四射、骄傲肆意的王家大小姐形象,气场与王昳相差甚远,便不觉得有想象之处罢了。但齐语桡记忆中的阿嬽(王璈,字云林,小名阿嬽。语出上元夫人自弹云林之璈,歌步玄之曲。)只有那个见花流泪,对月心伤的东海王妃。   王璈住的暖香坞。   林澈如常的给王昳诊疗,齐语桡也如常的在屋外捧着王璈亲手煮的茶静静地欣赏园景。虽然因为主人身患喘疾不能栽种花卉,王昳的院子依旧修得十分的雅致,窗前是苍翠欲滴的竹林,原石打磨的石桌石椅上摆着一副用同质石材做成围棋,人工开凿的溪流清澈见底,是特意从京郊每日运来的山涧溪水,里头还有几尾泉水带进来的小鱼,优哉游哉。明明是人为的堆砌,却充满了自然的野趣。连那作物都刻意修剪得好像原就是这般似的。可见王家人为了让多愁的她放宽心怀,着实是煞费苦心。   林澈与王昳一前一后地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王昳的侍女。齐语桡在时,他们三人总会在小园中烹茶叙话。政事军务、天下苍生、诗酒花茶,话题天南地北几乎无一不涉猎。偶尔性质来了,还会赌书泼茶或是清谈一局。这种时候,他们是不爱有人伺候的。所以婢女也十分知趣,摆好煮茶的用具便系数退下。偌大的院子,只余三人。王昳重新煮了一壶茶,她的茶极好,用的是清晨侍女们从这竹叶上的新采的露水和名家亲自烘焙的当季新茶。时人饮茶仍有好循古法,加上姜蒜的;但南边的人开始采用不经发酵的茶叶,直接冲泡的新法。在座三人,都是新茶的拥护者。王昳的茶又极美,淋霖瓯杯、观音入宫、悬壶高冲、春风拂面、瓯里醖香、三龙护鼎、行云流水、关公巡城、点水流香;茶香氤氲中,清媚的容颜隐隐约约,如江上甄姬,山中神女;诱惑而又触不可及。与身后翠竹如出一辙的绿玉茶斗,汤纹水脉荡漾中花朵绽开,倏而即逝。茶汤入口,那竹的清芬,茶的甘甜在口腔流转,当真的味蕾的盛宴。不由闭目,这茶,这景将人带入那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无我之境,仿佛天地万物与我同在,白云清风皆是我眼、我心。然后,林澈听到那两个人论起天下大势。他们谈到攻韩之战,弘农杨、陈郡谢、荥阳范,还为先攻卫国还是燕国争论起来。林澈摇摇头,这两人,当真是以天地为棋盘啊。何其狂妄,真该让那些素日里说我林澈恃才傲物的人来瞧瞧,什么是真狂傲。   没等林澈感慨完,那两个人居然就顺着天下大势极其自然的谈到成婚生子上来——“我命不久矣了。”“我知道,我也是。”“齐国不能乱。”“你需要一个继承人。”“嗯。”“所以你来找我?萧家两个女儿,貌端体健,勇可提枪上阵,智谋也未必在我之下。”“她们不合适。皇太后,是要守寡的。男宠,终究不如丈夫可以依靠。”“你心疼了?还是说,你介意她们的名字?”萧家两位小姐,一个名莞,一个名菀。而谁都知道,齐语桡最讨厌的女人就是张婉。真不知道萧家家主有没有想替女儿改名的冲动。林澈暗自腹诽。齐语桡听到此言,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这或许也是一个原因。”还真是啊,你对张婉还当真恨之入骨啊。林澈实时吐槽。老老实实地当着人形布景板,默默喝茶。“我们的身体……能生得出孩子吗?”就没有女人会当着男人面问这种问题吧!林澈在心里狂汗。两张盛世美颜同时扭头看向他。艰难地消化着视觉冲击,林澈花光了二十多年积攒的定力才不带磕巴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呃,我有办法。”“我答应了。”“可能会死。”“无妨,你我不是每天都在这种境况之中么?”“也是。”目睹了这两个人是如何平静地定下彼此的婚事,像是在做一笔交易一样的林澈这下终于呛住了。换来两个鄙夷之盛、直冲天外的白眼。当医生当到这个份上,林澈只觉心累。    ☆、第 10 章   不过很快,林澈的心情就可以与很多人分享了。比如,听到榻上出去转了转又再度倒下的人一脸云淡风轻地说要跟王昳成婚的众人。且不说齐敏阳的一声“什么”直吼得房梁抖了几抖、沈容摔了捧着的奏折、周瑾折断了笔杆……饶是镇定的王玠和萧桓都张着嘴忘了说话。若不是齐国官员没有大雍那套要站着躬身面圣的规矩,他们现在是好端端地跪坐着,恐怕他们还能摔倒在地。事后得知此情此景的林澈大为安慰。齐敏阳回过神来,对着自己视若亲子的侄孙语速极快地问道:“让老夫来理一理思路,你是说向来不近女色让我哥都怀疑你是随了我的你突然开窍要成婚了,对象不是跟你年岁相当的萧家女也就罢了,竟然是比你年长五岁还一样病弱的王昳?你可别告诉我你会有一往情深、非卿不娶的闲情逸致。”   觉得他的话不太中听但基本上没有偏离主旨的王萧两家家长张了张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一道眼巴巴地看着齐语桡,静候下文。这才知道自己被贴上“疑似断袖”标签的齐语桡无奈至极。却只能好声好气地给这些个长辈、朋友、国之重臣解释,尽管说上几句就得停下来咳嗽几声:“容我解释。我自知命不久矣,但齐国一统不容停滞。为此,必须保证大政方针不作大变。若我无嗣,齐语樘便大有可能登上王位。以其才智心胸,齐国必乱,世家必危。所以,唯有如此,别无他法。”也不管一句“命不久矣”让几个人肝胆俱裂,眼睛湿润。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萧家二姝,体健貌端。如若嫁我,必然守寡。虽然,太后多有蒙养面首;然而以太后之尊下嫁者,绝无可能。要一女子放弃高门贵第,厮守终身而为我守寡,七尺男儿,情何以堪?”听及此言,萧家父子生平第一次于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掩面哭泣。   清楚了齐语桡意图的他们,心内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体元宫。只知道他们离开王宫后不约而同地到了林澈的小园,开口都是同一句话:“储君他说的可是实话?”   虽然明知道齐语桡不大可能也没有必要说谎,但就是在心中不切实际地希冀,他说的是错的,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斗不过病魔,怎么能过早地夭折。不用细问,林澈也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他这些日子也甚是消沉,手里提着酒壶,下巴还有未刮的胡茬。面对着与他感同身受的人,他连张嘴也做不到,只是沉痛的点头。又还是决定让他们更清楚实际的情况,“那日的发作,我几乎无力回天。彼时诊断,最多不过八年。可就昨日出去稍微见风他便又要卧床将养的情况看,应该不超五年。”一片死寂。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最坏的结果有了心理准备,也明明那个人从初见起便没有几日是无病无灾的,可是就是觉得那样强大的意志、那样智多近妖的头脑,根本无法想象会有被打败的一日。“你不是可活死人肉白骨么?难道就只有这么点能耐吗,啊?”林澈凄然苦笑,“再高明的医术,也不可能救治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耗尽自己生命力的病人。他有几日是可以安然入睡的?沈秀之,你再清楚不过了吧。大晚上的不睡觉,不是对着堪舆图耗费心神就是在东苑暗香疏影吹风,就是个好人能熬得住吗?”他几乎是低吼着把最后几个字吐出来。被注视着的沈容艰难地点头。“你们知道吗,他的脉象岂止是油尽灯枯,你们伟大的储君殿下根本就是硬撑着那么一口气不咽下去才继续活着的。可是谁能够让他停下来啊,谁能够让齐语桡好生休息,接过他所有的包袱啊?”最血气方刚的两个少年将军红着眼质问:“为什么不能?”一反常态地安静的齐敏阳闻言讽刺道:“能?他那无人可窥探的六年你能知道?他的掌心为什么伤痕累累你能知道?”   他们来时极其沉重,去时亦复如是。正如他们不知道真相时一样,知道后,他们依旧什么也不能做。能救齐语桡的只有他自己,但不放过齐语桡的其实也只是他自己。王璈带着对那张脸的痴恋闭上眼睛,但她的心是满足的,因为她所求的都得到过了。她是东海王妃,在世时整个后院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如愿以偿地生下了所爱之人的孩子。留下的只有执着于一份求而不得的母爱的齐语桡。 ☆、第 11 章   齐语桡生而知之,从还在襁褓的时候起,他就有了记忆。有一堆永远低着头连话都好像不会说一样的下仆,死气沉沉犹如鬼魅,曾经无数次在吓得夜里惊醒的齐语桡哇哇大哭。唯一有生气的是被称作郡王妃的女人,她生得极美、极艳,比摇床上面,从窗外探进来的红梅还要让人惊艳。对着下仆的时候,她是喜怒不定的,动辄鞭笞。门外被堵住嘴行刑的闷哼声似乎从未停歇。但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多愁的,对花流泪,对月饮泣。齐语桡努力地举起小手想替她拭泪,反倒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会开始摔打,开始咒骂。骂齐语桡的羸弱,骂他不得父亲的喜爱,连带着她也受了牵连。其实她心里明白,那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被封为东海王的筹码就是与她成婚并生下嫡子。终于完成任务的他自然不会再委屈自己与她同住一室。但她就是迁怒,就是认为齐语桡把她是最后一丝希望给断了。她得到过,就想着要更多。比如在得到人之后,再得到心。她怀着孩子时,不断地想象可爱的婴儿会软化丈夫的心,让他看到她的一颗真心,与她永远的厮守。梦做多了,就好像成了现实。当实与虚不相一致的时候,早已陷入被冷暴力折磨得精神极度脆弱的她完全崩溃了。但下仆不敢说,东海郡王不会管。没有人知道产后足不出户的东海郡王妃已经陷入癫狂。只道是慈母心肠,一心照顾那个生而不足、在百日宴上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婴儿。   小小的齐语桡起初还以为摔打、咒骂便是那个他所能接触到的唯一有生气的人对待旁人的态度。幼崽和母亲的天然的纽带让他把这个唯一可以接触到的会说话,有喜怒哀乐的人极度的依赖。尽管她好像很不喜欢他。直到有一天,一个据说是他父亲的人来了。原来她叫阿嬽,原来她可以那样的温柔,眼中只剩下那一个人的她好像才真正活过来一样,焕发出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光彩,神采飞扬的她,原来是那个样子的。于是齐语桡开始对所谓的父亲产生排斥,嫉妒的种子在幼小的心中种下。他读书,把作为嫁妆从王家带出来的孤本古籍都摸索着看了一遍,但引经据典、辞藻华丽的辞赋也不能让阿嬽正视一眼;他习武,就算羸弱的病体脚步虚浮,最轻巧的木剑也重若千钧,他还是凭着意志咬牙坚持,只希望能够使身体好上一些,换来阿嬽的一个笑容。可是没有用的。那个父亲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阿嬽的状况也越发不好。她对着身旁的空气说话,巧笑倩兮,好像那空无一物的地方站着她的丈夫。但下一秒,她又会突然哀声哭泣。哭外头的花,哭水中的月。站在梅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述说初见时,红梅灿烂,落英缤纷中那张貌若好女的脸是如何的惊艳,让她一见钟情。她说那些话是,声音像水一般地柔,笑容是花一样的艳。名为嫉妒的藤蔓在齐语桡心中迅速滋长。   但他很快又欣喜地发现,阿嬽终于不再漠视他。她把他完全地当作让她的丈夫不再进入她房中的仇敌、横亘在她与心上人之间的障碍。她忘记了张婉、忘记了齐语樘兄弟;她只看到齐语桡,所以把心中所有的怨与恨都转嫁在了他的身上。齐语桡成了她咒骂的唯一对象。簪发用的金钗、镶金镀银的梳子、柄上嵌满宝石的马鞭、涂着鲜红蔻丹的长长的指甲,落在背上、手臂上。齐语桡紧紧攥着手,直到掌心血肉模糊,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微笑着,嘴边出现两个小小的梨涡,他的阿嬽终于看着他了,他根本不觉得痛,只有得偿所愿的快乐。但那双眼睛毫无焦距,空洞洞地望着远处,不用想也是看着外间的坐榻。不甘、嫉恨如潮水涌来,那刚刚生出的一丝满足瞬间被巨浪扑倒。满脑子只有一个声音“她的眼中永远只有那个人,永远不会有我!”这时候,齐语桡甚至希望身上的刺痛来得更密集一些,好让那心中的不平与愤慨顺着伤口、顺着血流排出体外。   那些像鬼魂一样的下仆渐渐地都不敢进入殿内,一日里只有阿嬽到院子的梅树下呆呆地坐着流泪的那几个时辰,仆役才敢到屋里清扫。饭食从不知何时起就没有人敢端进来了,他们跪在窗下,高高举起托盘,齐语桡站在屋内费力地把盘中的食物转移到窗前的几案。若是力气不够或者手滑了,热汤、饭菜就会兜头淋下,盛饭菜用的沉重的器皿砸落在身上,狼狈不堪。起初那些奴婢还会惊恐万分,害怕齐语桡身上烫伤、淤血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可是他们很快又放下心来。因为郡王妃和郡王都不会关心这个儿子,东海郡王对他的死会乐见其成,而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郡王妃时不时地会给他的身上增添伤痕。所以他们的任务,只是保证出身高贵的王璈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以免引来外头的疾医把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富丽堂皇的东苑里,真实的情况泄漏出去。   他们的末日最终还是到了。王璈死了。在一日两夜见不到她的丈夫之后,她狠狠地发作了一顿。用头上的金钗一下又一下地扎在齐语桡的手上。这一次的发泄尤其的漫长,她下手也尤其的狠、尤其地快。直到齐语桡的两条细瘦苍白的手臂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伤痕,她才觉得痛快了。把身旁的酒壶捞起来一饮而尽。她新近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屋里、梅园中酒壶酒瓶触手可及。没有人知道她喝下了多少的烈酒。但在酒香的包围中,王璈离开了人世。微红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好像只是睡着了,还做着美梦一样。   齐王震怒!扯着干一丁点政务也能滞留衙门一日两夜的东海王的衣领时隔六年再一次踏入建于一片如血红梅中的东苑。身后是时任宗正齐敏阳和王家兄弟——家长王宣跑回家安抚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妻,济宁大长公主去了。东苑占地极大,虽名为东苑,实则囊括兴元宫大半面积。兴元宫,是从前所有未有封号的王子所居住的宫殿群。位于王宫中轴线上的上元、体元、乾元三大宫殿之西,与东侧的储君寝宫永元宫相对衬。未封王之前的东海王跟张婉一家子就挤在兴元宫的一个偏殿内。封王后本应该出宫建府,但由于此时他作为唯一的王子,王家女婿,身价暴涨,又不能与一般的郡王同样处理。但入住东宫,莫说皇帝坚决反对,就是王家也不好意思为这个庸才说项。于是折衷了一下,把原先的兴元宫全部划归为东海王的府邸。为了迎娶王家的掌上明珠,兴元宫大兴土木,更特意把王璈与他初见的梅林整个移植到了宫内。红梅所及之处,都为王璈居住的东苑。王璈为此,甚是得意,在未生下齐语桡之前东苑广延世家公子贵女,饮宴作乐,清谈挥麈。当时名家留下墨宝无数,其中以王璪的狂草——暗香疏影为最。   此时,他们踩在落梅铺就的地毯上。东苑雕梁画栋,美景依旧。但一路上跪着脸色灰白,形如鬼魅的奴仆,像阴森鬼殿般的死寂。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这个东苑已非往日乐土。走在前面的皇帝是怒的,他愤怒于这个唯一存活在世上的儿子不仅无能力治国,连基本的齐家也做不到。王家女儿突然暴毙,睿智的先王又岂能看不出来这些年的风平浪静底下的蹊跷?更让他生气的是那个生而知之但看上去随时会夭折掉的嫡孙居然生死不明?他刚用又一顿胖揍解决掉跟赵国因边境纷争打了又议和,和了又打的破事。自觉有精力有时间,准备考教考教那个孩子,想着若果真名副其实便接到身边教养。谁知回头就告诉他,大事不好啦,你儿媳暴毙啦,六年不闻不问放养都病歪歪地长大的孙子也在你打算关注一下的时候,吧唧一声就要没了!怒气值刷到顶峰的皇帝真心想就这么把被自己揪着衣领的糟心儿子给甩出去摔死。后头的王玠、王璪心里也不好受。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妹妹因为太过颜控嫁了个花瓶就算了,这生了个孩子就足不出户家也不回了是怎么回事啊。偏生宫里头的事就算王家也不好过问太多,王家的陪嫁也说一切如常,自家妹妹在东苑仍然是说一不二山大王,这才让他们的心稍稍安定。可是陪嫁的下仆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就说他妹妹暴毙?莫说是年老的父母,就是他们也几乎两眼一番晕过去了好吗?   奴仆渐行渐少,梅林幽深,鬼影重重。饶是见惯风浪的他们都觉得脊背发凉。反倒是每日居住在此的那个庸人见惯不怪。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任谁来都觉得毛骨悚然的一幕:开得最盛的红梅下,死去多时的王璈尸身已经僵直,带笑的容颜血色褪去。手上还攥着那鲜血淋漓的金簪,酒壶散落在身侧。眉眼精致的稚童跪坐在落梅上,锦衣上血迹斑斑,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宽大的衣袖滑落到肘部,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其中一臂还被王璈抓在手里。在酒醉的半梦半醒中,王璈抓住了昏过去的齐语桡的手臂。但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在醉死梦生中还不忘摧残她心中的仇敌,还是在离留之际幡然醒悟眼前的所谓仇敌其实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子。但这都成了永远的谜题了。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幼童刚一睁眼就是横死的母亲的尸身,但却没有应有的反应。尖叫、痛哭、恐惧,通通没有。他一动不动,看着已经变成死灰色的王璈的脸庞,如果走近,就会发现他眼中是一片温柔缱绻。风过,红梅飘落,纷纷扬扬,落在这对诡异的母子身上,像一滴一滴的血。正常人都会被此情此景所惊吓。   除了,不正常的那一位。齐敏昱当真丢下了提着衣领的儿子。走上前蹲下,齐语桡警觉地转过头来,祖孙俩对视了许久,齐敏昱突然朗声大笑“天助我齐!”然后东苑所有下仆一个不留,东海郡王如愿被丢到张婉住着的那个宫外的宅子一家四口挤着。一场盛大的葬礼,王璪的堪称千古祭文之首的祭妹文,东海郡王妃、王家嫡女王璈的一生划上句号。世人不会知道她被齐语桡亲手火化,装进了那个他自己耗费了大半年心神从泥胚、烧制到画上梅花都不假手于人的精巧瓷罐。 作者有话要说:  生而知之、过目不忘,其实是一种病态。无论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忘记曾经,但人的精力就那么多。所以这一类人通常会精神衰竭,或疯或死。 ☆、第 12 章   妄论知情者如何的心情沉重,吞并韩国、赵王请降,一举一动都事关天下的第一大国齐国再度吸引了天下所有的注意力。齐国储君撑着病体上朝,连发三道东宫训令——第一,由三公九卿并齐国所有郡王爵的宗室、四大世家家主组成内阁,此后齐国军政事务均先经内阁商议,拟出议案再呈送储君、王上批阅。所有下发明旨,若无内阁、储君、齐王同时加印视为无效。世家排序,每三年由郡望所在地郡守上报,御史台依据:声望风评、地产家资、佃户部曲、子弟资质、入仕者的品级重新排列,最后经上朝百官商议各地衙门公示决定。第二,世家子弟封爵入仕,此后封爵照旧,参考父辈功勋或平袭、或降等;入朝为官需经考核,文武科举后综合其素质授官。第三,废除对行商者加征重税,改为税赋与务农者等同但需另外依照农民的份例按人头缴纳公粮布帛。依附于世家之佃户,需由世家按上报佃户部曲数目代缴粮食布帛。至于僧人不缴税赋,不服劳役律令,僧人经官府考核认证者方可适用。不通佛法、冒充僧侣之人与毁佛罪同,流放三千里。   这三条新政,环环相扣,堪称打一棒给颗甜枣的典范。先是分权于世家,践行了齐语桡曾在国子监讲学时提及的“王与世家共天下”的想法;没等世家高兴完,又用考核入仕变相削弱了世家大族对选官权的把持;最后一条更绝,以废除重税给世家借经商积累家资,以提高排名大开方便之门,又用代缴粮食布帛在世家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要是有人心存隐瞒不报的侥幸,还有以决定世家排序时各家上报的数目为准这一条堵死了所有后路。僧侣考核,更是对南方寺庙借宗教凌驾国家法度之上的重拳出击。要是有谁敢对“考核”有所异议,便是自认绣花枕头,不敢拿出来真刀真枪地比试。当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不过,世上总是不缺出头鸟这个物种的。齐语桡看着义正辞严的吴郡朱氏家主,和一旁梗着脖子帮腔的吴郡张氏家主,有点想笑。吴郡四姓近几十年来日落西山,这两位被降等荫官后刚好被排出九卿之列,属于对新政最不爽的那一类人。听完他们的慷慨激昂,不少新政的受益者都准备挽起袖子干一仗。不就是嘴炮吗,搞了这么多年的清谈,谁怕谁啊。但齐语桡少有地在他们之前开口了:“先前后宫张氏失仪,本君便打算替君家推荐西席教养家中小姐。如今看来,连先生也该一并请了,好让张老无须为子弟过不了考核而忧心至此啊。”你看你,家里出了个让储君和一大堆重臣都厌弃的张婉,虽然是旁支但还是姓张,不缩紧身子以防碍了大家的眼就算了,还要跳出来反对新政?这下好了,张氏女失仪要储君专门举荐西席教养,张氏子弟又自知才疏学浅不敢参加考核;今天之后张家大概也不需要在齐国世家圈子里混了。张老VS齐语桡,完败。接着是朱老大人,这位呢,没什么小辫子可抓;但架不住进谏的时候脑子不大好使,最容易引起共鸣的入仕考核、代缴粮棉他不说,非得针对组建内阁发表了一大堆言论。要是目光可以杀人,在座自信能入阁的人早就将他捅成了筛子。一些想反对又不敢开口的臣子也朝他翻了个白眼,这货是没带脑子来吧,说他是储君找来的托儿我都信啊。齐语桡料理了姓张的,看向那只朱说:“至于大人您的忧虑,本君以为,这天下自然还是得由有能为的人来支撑。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君王无能,自然需要内阁支撑住这个国家。若君王高瞻远瞩,那自会服众。莫说是内阁,便是天下有才之士都会听其差遣。我齐语桡今日在此说这一句话,烦请史官好好地记下让齐氏子孙代代铭记——齐家不惧分权,但使文不贪财,武不惧死,四海承平,天下归心;我齐氏,情愿分权。”何其狂傲,何其坦荡!天下从来不缺宏才大略的君主,也不缺屠万人而雄的枭雄。但真心为天下大治而殚精竭虑的,有此等胸怀的,仅此一人而已。群臣上下无不心悦诚服。“喏。”竟使倾大齐举国之力修建的大殿几乎被震垮。   新政既行,上下官员当即奔走,品评境内世家,并定此后以三月为期三年一度再行品评。不出意料,世家之中以王萧为首,前韩的陈郡谢排行第三,在齐语桡的大力提拔下沉寂一时的昔日江左豪强沈周二族蒸蒸日上,紧随其后,接着是吴郡顾氏、陆氏,前韩荥阳郑、弘农杨等望族也悉数入列。齐语桡果然将王萧谢周四家定为世家之首,列席内阁。前韩氏族也被告知如若通过考核入仕,核心子弟均可身居要职,不设限制。这一系列举措,再加上原属赵地的兰陵萧、琅琊王的先例,让天下士族均对齐国重士有了深刻的认识。以后,对抗齐军之时,世家有了这层顾虑也便少了几分勇毅。往往是到了合适之时,便有当地郡望士族领部曲佃户请降省下了不少军力和事后安民的繁琐。让齐国上下对齐语桡的高瞻远瞩更加佩服。   文武科举过后,内阁遴选、储君、齐王钦定,第一批以考入仕的官员出炉。放榜当日,储君亲自在城郊皇家园林——“倚湖”设宴,三公九卿作陪,凡榜上有名者均收到请柬。这么一来,明明都是一般无二的世家子弟,授予官职高低也与家世挂钩。可是以考入仕的就好像多了一种凭自己才华得到官位一样,腰杆也挺得直些。   时值五月,玄武湖畔,紫金山脚,鸡鸣寺梵音阵阵,自江都迁来的琼花开至极盛。以地上琼花为毯,天下士族泰半的核心子弟聚集于此。芝兰玉树,钟灵毓秀,觥筹交错,往来不绝。有作赋者、长啸者、奏乐者,时人赞曰:天下风流,尽入倚湖。   兴之所至,齐语桡对随从道:“取筝来。”样式古朴的筝很快便稳稳地放置在身前。左右大惊。初出茅庐的士子、身居高位的公卿都停下推杯换盏,长跪看向年少的储君。“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此乃吾母之筝,名曰秋水。”一曲《高山流水》自之间流出;华丽的声线吟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倚湖宴会从此有了一个令有识之士莫不倾心的名字——鹿鸣宴!    ☆、第 13 章   夏去秋来,齐泰始元年长江无水患、渤海无风浪;麦苗滋长,岁物丰成。在江南丰收的喜悦中,是年七夕,办得尤为隆重。加之赵、韩两地风俗融入,各地庆典、灯会比之以往规模更大,时间更长。当中,以帝都丹阳为最。七夕灯会,袨服锵环佩,香筵拂绮罗;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互誓鸳盟。一贯以冷情的齐国储君,竟然特地选择在这一日将婚讯布告天下,让不属于知情人范围的世人大感意外之余不由对那位让“鬼君”展露柔情的王昳小姐艳羡不已。   诏书是由齐语桡亲笔所书,直接从体元宫由太子率更令、太子舍人送到王家。作为储君内务,直接越过皇帝、内阁,连早知齐语桡有此打算的王萧沈周几人都是在开路的太子仆敲开王家大门时才知道。   诏书的开头是对王昳的一通溢美之词,兹尔王氏女昳,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内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大齐。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最后,是一句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情意绵绵,几乎溢出纸外。将册立储妃的诏令生生变成了求娶淑女的情书。不知道让王昳招来多少闺阁的嫉妒。   当真是做足了深情不悔的样子。连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都有点怀疑,真相是不是如外头流传的那样,他们二人两情相悦,王昳及笄至今不嫁就是在等齐语桡长大。   帝王家的婚事,即便因当事人体弱而能简则简也是繁琐至极,耗时费力的。但对于要成婚的两个人而言,要参与的着实不多。连嫁衣都不必像寻常人家一样亲手赶制的王昳还有心思又病了一场。齐语桡在屈尊以求亲者的姿态带上礼物,媒证登门之后,就拉着与此事无关的周瑾、谢桓投入对卫之战的筹备。   同年九月,江南酷暑稍退,在太湖练兵多时的周瑾奉命挥师西进,十万水师逆江水而上。卫国没有预料在筹备大婚的齐国突然出兵,各州郡均来不及组织有效的防御,便遭遇齐军。战争开始,卫国节节败退。士气高涨的齐军行至江夏,与仓促组建的卫国水师相遇。卫军不敢贸然迎战,驻扎江边,建筑防御。两军相持数日,后头督粮而至的谢桓领五万骑兵,沿陆路分兵攻向卫国重镇巴陵。   长江中游九曲回肠,卫国境内河道最曲处便在巴陵。趁着卫国上下都把注意力放在结营江夏的十万雄狮上,谢桓领骑兵星夜兼程,悄然赶至巴陵。九月初的洞庭南水尚未尽退,北水汹涌而至。谢桓奉齐语桡密令堵塞河道,水淹巴陵、华容。卫国灾情迅速顺河流蔓延,直逼都城南郡。江夏卫军闻讯,人心涣散、军心动摇。卫王驳回主将退兵救灾之请,更换主将,增兵江夏。一时间,江夏卫国营地船帆林立,战船相连,遮天蔽日,声势浩大。   卫军转守为攻,齐军免战牌高悬依旧。卫将以为齐军胆怯,传捷报至南郡,言称齐国摄于卫国水师,必定不日东归。卫王信以为真大肆传播前线告捷之喜讯,嘉许状如雪片般飞入卫营。卫国水师不免得意忘形,白日挑衅、夜里庆功。齐军依旧如故。九月中旬,江面开始朔风呼啸。二十日夜,西风正急。数十艘满载干柴火油的小艇从齐军营地飞驰往对岸。离卫军不足两里处,小艇突然起火,善泅的江东健儿弃船游回营地。火船则顺着风势直冲卫军密密麻麻的战舰。卫国哨兵发现火船,也已无力回天,风助火势,火仗风急。卫国引以为傲的舰队顷刻间灰飞烟灭。火势蔓延至岸上军营。卫国精锐过半折在江夏,余者葬身巴陵。两战之后,称雄江水近百年的卫国竟几无一兵一卒可对敌。   卫国无士族,上下军政均把持在王室手中。昔日张牙舞爪的卫国宗室俯首系颈,被齐国军士押着在各府衙鸣冤鼓下等候审批。卫国百姓,有受其威逼剥削者均可鸣冤。非但不会按照卫国律令先杖刑三百,还有齐国将士奉上茶水,细细听其诉苦,更有甚者与鸣冤者同仇敌忾,大骂卫吏。如此十余日后,卫国民众只记得卫王室的压迫、齐军的仗义,全然忘记齐军水淹巴陵的前事。卫国故吏一一公开审判、行刑;秋闱入仕的一批齐国新官走马上任;参照赵、韩前例,卫国旧律废除,适用齐律,赋税劳役负担大大减轻,卫国上下无不感恩戴德。至十月下旬,负责整顿政务、安抚民众的周瑾与带着手下在巴陵灾后重建的谢桓凯旋东归,卫国民众自发捐献物资,作劳军之用。   看着眼前对齐军依依不舍的卫国遗民,想起被自己淹了家园之后又因自己帮忙重建住入新居而感激涕零的巴陵郡人,谢桓不知为何想起了“被卖了还帮忙数钱”这句话。与他并驾齐驱的周瑾如有所感,转过头来对他说:“淳朴的老百姓只会在意当下能否吃饱穿暖,有瓦遮头。”回想一下卫国的繁重徭役、苛捐杂税,谢桓恍然大悟,长叹:“这就是苛政猛于虎啊。”    ☆、第 14 章   一年之内连克三国,尽管这是齐国三代国君克克业业的结果,齐语桡也做到了威震宇内。组建了内阁的齐国朝堂也如他先前所言一样,依旧如故,齐语桡对国家、对群臣的影响丝毫不减。以至于自讨没趣的齐王更加频繁地称病不朝,终日与本应迁出王宫住到偏离丹阳中轴的男爵府、却打着奉诏侍疾旗号长居宫内的齐语樘、齐语棣,一家四口龟缩修仪宫中不出。仗着孝道对齐语桡各种挑刺,伺机责罚。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先王在时的光景。   张婉有心再争,但无奈三个男人均是懦弱怕事之辈,吃了一亏之后如何再敢与如日中天的齐语桡作对。人微言轻的张修仪这下是满腹算计,也无用武之地。看着丈夫平庸无能,儿子身份低微,一家四口名义上尊贵,但仍旧只能挤在一个小小宫殿之内。竟不知自己洋洋得意多年的争过了王家嫡女,到底有何意义。眼看着齐语桡一日比一日更加靠近天下权力的顶峰,身上的沉珂更让他一天比一日消瘦,那双凌厉的凤目益发慑人。在张婉看来就是越发地鬼气森森,不负玉面修罗之名。她好像无时无刻被那双毫无人气的凤眼冷冷盯着一样,惶惶不可终日。在梦境中被齐语桡凌迟的她好像真的感受到一片片皮肉自身上剥离的恐怖,冷汗涔涔地醒来,她看到窗外月下赫然是王璈,她一身红衣,美艳张扬,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她想大声尖叫,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响。张婉就这么被吓疯了。时而大声呼救,说有人要凌迟她,时而跪地痛哭,大喊“对不起”。作为丈夫的人一靠近她,她就会疯狂地往后退,嘴里尖叫着“你回去她那里吧,求求你别过来!”   齐王在她这里吃了排头,又被齐语樘兄弟俩误导认定张婉的病必定被齐语桡身上煞气所慑、王璈的冤魂纠缠所致。因心忧张婉消停了几天的找茬行动变本加厉。   新春将至,丹阳城瑞雪飘飞。皇帝自称抱恙,让齐语桡到乾元宫侍疾。齐语樘兄弟俩以替张婉求医问药为由,早早地出了丹阳城,断了齐语桡推辞的后路。且心中记挂着对王璈承诺的齐语桡,一般不会公然拒绝齐王的要求。交代下去把政务递到内阁后,下了早朝的齐语桡冒雪走向乾元宫。   颀长的身影在出现在乾元宫前。下朝后直奔乾元的齐语桡黑色龙纹朝服未褪,宽大的储君礼服显得身材更加清瘦;洁白的雪花在雅黑的背景衬托下极为明显;靠近温暖的宫殿,部分飘雪融化,在猎猎西风中飞舞的墨发一下子被驯服,带着水汽贴在脸颊边,把一张小脸修饰得更加可怜;进入室内,衣服也湿哒哒地披在身上,更是让入冬之后就更加羸弱的病体咳嗽连连。于是一应仆从眼里,就出现了这么一道奇景:被侍疾的那一位坐在床上,锦被盖在身上,脸色红润。来侍疾的倒咳得地动山摇,看上去如玉山倾颓。当真让人感慨,当儿子的诚孝,奈何当爹的为父不慈。不得不说,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阿嬽”的缘故,齐语桡对他爹在不违背法度的范围内是真的从不违逆,事事恭顺。(给齐语樘他们封王、张婉升位分之类的事是真的不符合祖制法理,就算齐语桡不反对也不可能实现。)   以为爱人出气为目的的齐王今天格外地放肆。他坐在床上,等齐语桡按照习惯跪下行礼之后好像忘记了叫起一样,时间拖得十足的久。直到满意地看到一贯克制力极强的齐语桡也控制不住眩晕感,身体微晃;他才慢吞吞地开口。没等人站稳,他就开始了名为侍疾实为磨搓的行动。一会儿说要齐语桡亲尝汤药,这碗太凉、那碗又太热,好不容易把药喝完,又“久病体弱、手上乏力、不小心”把碗摔了,不偏不倚就摔在重新跪坐下来的齐语桡身旁,瓷片四溅扎伤了他的手臂。然后又嚷着头疼,一把拉住见了血的手,非要齐语桡亲自为自己读话本解闷。折腾到脯时,要他亲手布菜、伺候完晚膳之后,才心满意足地把对他一忍再忍,两手手心都布满指甲掐痕的人放走。之后每逢休沐可以劝阻齐语桡的众人都不在宫中之时,齐王都要故技重施“抱恙”几日。齐语桡每每一声不吭地单刀赴会,几个人只当他是去暗香疏影独坐,毫无察觉。只是齐语桡的病入冬以后便每况愈下,让他们心内忧心不已。   原本呢,齐王的这个计策真的会奏效,照这么下去齐语桡铁定能死在张婉的前头。可是世上有句话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可以说是不作死就不会死;总之,齐王在追忆跟爱妻的甜蜜过往时想起从前仗着父亲身份让“忤逆”的齐语桡跪着抄孝经、背二十四孝的事情。每每如此,张婉都会依恋又崇拜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她的天,她的整个世界。多美啊。齐王眯着眼,回味那卑微的自尊心被大大满足的感觉。于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休沐日,他对齐语桡说,书上讲天人感应,二十四孝里有割肉入药、卧冰求鲤的,我呢,也病了这么久了。不求你割肉,但也麻烦你为我这个父亲去太液池里搞一条鱼来亲手给我做汤喝,孝感动天,没准这个病就好啦。   这是个很没有道理的要求。传出去也只有被骂不慈的份。奈何有一个被惯坏了的爹,一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儿子。于是齐语桡就真的在大雪纷飞的隆冬跑到太液池去给他弄了条鱼,再一刀子下去割了块肉,超标准完成他的要求。闻讯赶来但已经制止不及的王玠和齐敏阳就看着身上的血和水一块儿往下流、嘴里头不停咯着血,像血人似的齐语桡捧着鲤鱼人肉汤一步一步走向吓呆了的齐王。以为只是大冬天跳到池子里抓鱼的王玠和齐敏阳也吓呆了。唯一没呆住的齐语桡已经到了齐王跟前,正举着勺子要把汤喂到他爹的嘴边,失血过多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忘了自己儿子是个疯子,玩脱了怎么办?在线急等!——by一点也不想吃人肉只想喊救命的齐王。眼看着那个勺子要送到自己的嘴里,但最后关头齐语桡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抖得筛糠似的齐王把之前的所作所为都不打自招,受了忍无可忍的齐敏阳一记窝心脚。闹大发了的结果是齐王装病逼迫亲子的恶行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在齐国上下迅速传播。风暴过境,人人呆若木鸡。齐国朝廷简直是群情汹涌,纷纷进谏要求失德的齐王退位。官员们表示:这傻逼王上特么的是上天派来灭我大齐的吧?还是说他其实不姓齐,是别的国家派来的细作?就连密切关注着齐国的燕、梁两国在听闻此事之后也骇得久久不能回神。这齐王简直是神助攻啊有没有!但还是要为齐国储君掬一把同情泪,毕竟也是当今天下难得天纵英才啊。   整整七日之后终于睁开眼的齐语桡第一件事就是制止了站在御阶前抗议,要求齐王退位的朝臣。面对齐敏阳的质问,出去溜达了一圈就得被扶回来躺在床上的齐语桡闭目不言,就在齐敏阳他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一句呢喃“因为,答应了阿嬽啊……”阿嬽是谁,王曜、萧逸不知道,周瑾、沈容不知道,但作为哥哥的王玠和哥夫齐敏阳,表兄萧桓不可能不知道。但齐语桡对那个天天家暴,还差点用金簪插死自己的母亲能有这么深的感情,他们还真的完全没有预料。轰轰烈烈的退位风波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平息了。但就像结冰的长江,表面的平静之下到底掩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就不得而知了。    ☆、第 15 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后半句话对王位和姓名都挂在悬崖边、钢丝上的齐王来说,就是真实的写照。被一场风波和储君的大病搅得的齐国新春佳节办得着实没多少气氛。但燕梁两国遣使送礼,名义上仍然是天下之主的雍帝也亲自昭告天下,捏着鼻子承认了齐国对赵、韩、卫三国的控制权,还将齐君封为王爵、齐国储君为王世子。前两国的礼物只是锦上添花,但得到雍帝的封王还是七国中的独一份,跟各国自称的王不可同日而语。相当于得到了官方承认。这么一来,春节国宴的气氛又在一片欢腾中炒到一个高点。   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坐中客翻愁,酒醒歌阑。点上纱笼画烛,花骢弄、月影当轩。频相顾,余欢未尽,欲去且流连。如此良辰美景,守卫也不禁松散下来。疯疯癫癫的张修仪顺着灯火跑到上元宫前,正逢宴会结束、众宾告退;御道上,张婉与盛装打扮的王昳碰了个正着。每年都够资格列席国宴的王昳,今年更是当之无愧的女眷之首。一袭红裙,大妆上面,迤逦而至的王昳在灯火下宛如王璈再生。张婉大惊失色,尖叫出声,一个趔趄,跪坐在地。钗环散乱,抱着头凄厉尖叫的她哪里有半分温婉的影子。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第一时间传入齐语桡的耳中。面对把王昳护在身后的齐语桡,张婉更加惊骇,改坐为跪,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全是我,啊不,全是妾身的过错。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敢与王家贵女争锋。是妾身屡屡向郎君进谗言,让他厌恶你们母子。是妾身……但是,请您相信,妾身真的不知道您为何暴毙,真的与妾身无关啊!求求您,求求您放过妾身。别再出现了。”涕泪黏黏稠稠地糊在脸上,叩头如捣蒜。见“王璈”蹙眉不语,齐语桡抿着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她磕头的力度益发地大,青砖铺就的御道,砸得砰砰作响。“啊!储君殿下,求您放过妾身,求您不要将贱妾凌迟处死。妾身就只是说了那么一些浑话,完全不敢做任何伤害于您的事啊。襁褓中要闷死您,幼年时虐打您,以孝道为幌子磨搓您都不是妾身的主意啊!都是郎君,郎君他恨您,是他,他要您死啊!”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便是王昳,也美目瞪大,红唇微张。但言论中心的齐语桡风轻云淡,他极平静地开口:“张修仪病入膏肓,胡言乱语;一应侍候人等,均由永巷令处理。今夜让诸位受惊了,回头让少庶子奉上压惊节礼,还望予宴众宾莫因此扰了兴致。”被大爆料狠狠镇住的众人这才想起自己这是在窥伺王族秘申,分分钟要被灭口的节奏。连忙告退。   齐语桡轻声对王昳说:“没惊着罢?”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十分淡定地送别了未婚妻、公卿重臣,没有留下三公九卿议事,没有深究齐王、张婉的罪行,只是平常地命人将他们送回寝宫。做完一切之后慢慢地往东苑走。好像方才的闹剧没有发生。与他素来交好的一干长辈、朋友目眦尽裂,未婚妻忧心忡忡,但他好像看不到、感受不到一样。   但第二日一大早,举国上下都知道了那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泰始二年的第一天,晨光熹微,已经封笔的齐国朝堂重新高速运转。张氏身死,二子自请守孝,齐王大恸,移居兴元宫西苑,睹物思人。储君以国君居兴元不合礼制为由劝阻。齐王喟叹哀莫大于心死,下罪己诏退位,为太上王。生怕齐语桡会因为对母亲的奇怪承诺而拒绝此事的朝臣为此,在不用上班不用上朝的新春佳节起了个大早,集体马不停蹄地往宫中赶。大有储君不答应即位就不回家过年的架势。其实并不打算拒绝的齐语桡看着一堆异常勤勉极其忠心的手下,大感齐国统一有望。于是这新年的第一天,齐国改元正始。尚有两个月才满十八岁的储君齐语桡即位,王昳升级为预备王后。   终于不用担心智商时常掉线的王上拖后腿的齐国众臣在改元之后干劲倍儿地足。几乎不等假期结束,就想返回岗位去祸祸燕、梁、雍三国。按着程序搞了个登基大典,祭告天地、家庙,循例给十分上道的新任雍帝上折,布告天下。新王的第一日上朝,其实没什么质的变化的大齐朝堂半句无用的套话都没有。主题只有一个——先搞掉哪一个国家?磨刀霍霍向诸国的大齐军方表示,储君,不、是陛下剑指哪里,我们打到哪里!文官集团说,一切听内阁、陛下的。得,合着这是不用商议了。于是该去准备储君那个提前了两年的加冠礼和紧接着的从储君成婚升级为大婚的婚礼的去准备,跟军队、后勤有关的回去准备搞事情,内阁到体元宫议事(齐语桡不愿迁居乾元)。简短如故的朝会结束。齐国君臣表示,自己就是这么务实!   体元宫·正殿。   三公九卿各抒己见:梁国深居蜀中,崇山峻岭,关隘险峻,大河纵横,易守难攻;自古以来,攻蜀成功者,寥寥无几。对梁国,以劝降为上。雍国虽然徒有其名,但诸王割据,东西突厥参合其中,形势复杂;不如任其相争,取渔翁之利。至于燕国,七国之中,昔日大雍士族泰半位于燕境。燕国上下,只知世家不知燕王。对燕作战,就是与各家府兵部曲对决。世家府兵传承百年,进退攻守,自成一体,如若强攻,齐国兵士必要折损过半。   最终拍板的仍然是齐语桡。他静静地听完大家的意见,才额首道:“众位所言,各有道理。但有一事,孤不敢苟同。雍国北部如今落入夷狄之手。凡我华夏儿女,岂有不义愤填膺之理。不能发兵征讨,是因为鞭长莫及。但为一己私利,放任豺狼侵蚀汉土,实有伤天和。我大齐,绝不做汉家罪人。”他们都是齐语桡最倚重之人,何时见他这般愤怒。当下提出任其相争的治粟内史就羞惭得跪下请罪,口称糊涂。知道他也不过是一心为了齐国,齐语桡自然不会如何责怪,只是抬手虚扶让他坐回原位。继续娓娓道来:“梁国地势,的确易守难攻。然而我大齐铁骑,何曾惧怕过哪一处山脉,哪一条河流?倒是北燕,到底世家林立,如若硬要出战,未免太过难看。以劝降为上,诱降次之,对战最下。如何让清河、赵郡、范阳、太原、博陵归附,便要看诸位的了。”当下便决定兵分两路,一边由王、沈二人领着士族子弟搞舆论战,最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燕国的世家自发归顺。另一头是齐语桡带着搞骑兵出身的萧家、灭卫之战打出名堂的谢家北府军研究攻蜀之策。   于是改元后的齐国,上下一心,各有重任;一时间,互戳脊梁骨的、暗地里相互泼脏水的龌蹉都消停了许多,官场风气一新,史称“正始清晏”。    ☆、第 16 章   正始元年寒食,百花犹盛、报春凋零。春寒料峭、落梅飘零、禁烟寒食。这便是齐语桡的生辰。由于即位后若仍不加冠、披散头发未免有碍观瞻,因此提前了两年的加冠礼选择在称王后的第一个万寿节举行。冠礼筮日、筮宾,所以敬冠事。齐语桡的冠礼本应极其隆重,可是“丧妻”的父亲龟缩兴元不出,母亲又因为先王忌讳至今没个像样的神位,再加上冠者那分分钟坚持不完全程的身体,这个冠礼就有点不伦不类了。由叔祖齐敏阳为正宾,王玠为赞冠者,当世大儒、未来岳父王璪取字。齐国现任国君就多了个几乎不会有人够格叫的字——嫚之。大儒王璪表示,不是他不想起个好点的,而是脑残妹夫起的名杀伤力太大——“柔桡嫚嫚,妩媚纤弱”语出司马相如《上林赋》。妩、媚、弱字一看就不行,剩下的就只剩柔和嫚。在子柔和嫚之两个都不怎么符合本人天王凉破气场的字之间齐语桡心塞地闭着眼睛随意乱圈,定了嫚之。对坚持要“同义反复、连义推想”不肯“反义相对”的大儒无可奈何。不过心虚的王璪看了眼是三“加冠”、三“易服”之后就摇摇欲坠、让正在进行三“祝辞”收尾工作的齐敏阳语速越来越快,生怕冠礼主要部分没完成他就倒下的准女婿,越发觉得自己没给他取与桡字相对的强、状等语义的字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   冠礼过后不久便是大婚。虽然略显仓促,但既要放在新郎的冠礼之后,又得赶在新娘的二十四岁生辰也就是端阳节之前把这对完全超出“女大三、抱金砖”范围内的新人送入洞房,齐国太仆表示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借助先前的“求亲诏令”把世人的注意力从年龄差距转移到“冷面郎君的深情不悔”上的齐语桡再次凭借一句“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再一次俘获列国贵女的千千万万颗芳心。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了掩盖其实一个生在年初算是虚了两岁的人和一个实实在在就是二十四的人真实的年龄差比五年还要大呢,还是为了让大家不再深究“疑似断袖”的人为什么突然那么着急地要结婚呢,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深情的齐国国君在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就以萧逸为主将,谢桓为副,发兵梁国。再次把梁国国主和天下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说,计谋的事不怕故技重施只要奏效就好。秦岭、武夷、昆仑等大山将梁国隔断成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入蜀四道:子午□□、谠洛□□、褒斜□□和陈仓故道。只有一片坦途的陈仓适合以骑兵为主的齐国攻梁军队。似乎是个看过地图的人都会选择这条路进军。所以在齐军自夷陵、襄阳开往梁国边境的时候,梁军所有可动员的兵力都埋伏在平阳关和平阳城下一线天处,打算让骑兵有来无回。但做足了大局进攻平阳的齐军却在即将踏入陈仓古道的时候虚晃一枪,绕路回去,分兵斜道、洛道逆汉水进攻。自以为这次一定不会猜错的诸国高层再次一脸懵逼、一副被套路了的傻样。因为这两条□□是属于一条路走到黑的典型,只要进入,哪怕探查到前头都是伏兵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没有第二个选择。但齐语桡对谢、萧两人说,这正是向天下人展现大齐铁骑全部实力的最佳舞台;以前那些,智取还是帮了不少的忙,谋臣的光环遮掩了士兵们的努力,这对军方太不公平了。一路攻关,拆埋伏。军功吊在前面的齐军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如狼似虎,一路稳步前进,直逼汉中腹地。搞掉了阻挡在面前的雄关,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小山包,简直任由齐军策马狂奔。打得特别努力,把每一处关隘的守卫战当成最后一战但依然阻挡不住齐军脚步,完全没辙了的梁王于是开始思考怎么投降得比较好看,比较能让他颜面与名声兼得。就在齐国拿出降了就封郡侯的条件之后,梁王高高兴兴地带着嫡子宠妾包袱款款地往丹阳接受封赏。留下一干还抱着与梁共存亡的崇高理想的文臣武将想看泪眼、无语凝噎。   那边的东西突厥从埋头干架中茫然抬头,发现人家齐国都要一统天下了,自己还想学先祖一样趁乱挥师南下个头啊。于是见势不妙,东西突厥首脑一合计,决定放下昔日宿怨,联合进军中原。第一站怼的自然就是距离最近又最没有脑子的雍国诸王。   前文说到,雍帝壮年骤然驾崩,留下一群没什么脑子但身后各有一堆打着小九九的外戚的儿子。这堆儿子都不是嫡出,又都因母亲的缘故被自诩怜香惜玉的的雍帝爱屋及乌过一阵子。所以在雍帝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下,成年的几个儿子无论是出身还是恩宠都不分伯仲,谁也不服谁。起先即位的是当时就在京兆、近水楼台的小儿子。这家伙除了运气好一点刚刚及冠封王还没来得及离京前往封地之外,着实是别无所长。要军队没军队,要钱粮没钱粮。居长的大王子安定王首先不干,说他矫诏,拉起一队人就打到长安,言称要诛伪帝,安民心。有了大哥带头,其余在封地里发展得不错的几个王爷纷纷举兵。于是短短几年间,雍朝就换了五六次皇帝,改元都改得大家都记不住年份了。这一堆王子互相征伐,今天与这个结盟,明天进了京就因为皇位只能坐下一个人而拆伙继续打架。最后剩下安定、灵武、弘化、武威、西海五王。其中,安定、灵武、弘化三王因为封地靠近京兆,壮丁、粮草源源不断,势力最大;包围了京兆,准备决战一场存活者为帝。封地偏远的武威王好不容易把几个邻居灭了扩充地盘,结果发现他人还没到京兆那边的三个哥哥已经要一决雌雄然后当皇帝了,气得七窍生烟,一命呜呼。他的儿子的脑子比他爹不知道低了多少个段数,但要当皇帝的欲望倒是一点也不比老子小。孝服一除,他就屁颠屁颠地跑到西突厥那里请求借兵。也不知道多年辛辛苦苦把突厥人拦在关外的前武威王有没有从棺材里气活过来。武威王的灵魂怎么样大家不知道,只知道这雍帝的儿孙真不愧是血浓于水,脑回路都是长得一样地清奇。眼看着与西突厥联盟的武威王势力大增,一跃成为诸王之首,本来势力就在京畿三王中垫底的弘化王遣重礼迎娶东突厥首领的妹妹,引东突厥兵入关。   这东西突厥对中原觊觎已久。一旦被放了入关,那真是与笼子里饿久了的野兽没什么两样,哪里顾得上什么联盟,大肆攻城略地,抢夺粮草物资,壮丁妇女。雍州腹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者多不胜数。若非理智尚存的安定、灵武二王坚定不移地对抗突厥,东西突厥又因宿怨而相互攻伐,雍州全境早已易主。现任的雍帝就是在五王相持的状态下被扶起来的傀儡。在五王唯数不少还活着的弟弟中唯有这个跟安定王、灵武王的母族妻族都有点渊源,就这么在二王的妥协下登上了帝位。好在新任的雍帝虽然是个小娃娃,但不像他的两个侄子一样没脑子还自作聪明,而且极其会看风向——对齐国示好的就是这厮。雍朝混乱的局面才稍稍安定下来,只不过昔日坐拥天下的雍帝如今政令不出京兆就是了。    ☆、第 17 章   这东西突厥一朝合兵,脑子不好使的两个“盟友”立马成了突厥人的刀下亡魂,武威王弘化王的领地尽入突厥之手。跟武威王的封地连在一块儿,背后还顶着吐谷浑和党项的小透明西海王顿觉苦逼,求援京兆。但跟东西突厥耗了这么多年,头上就是东西突厥战区的武威王和灵武王现在是疲于自保,分身乏术。于是扛不住突厥人又不想当中土罪人的西海王一咬牙,就近降了新近攻下梁国的大齐,拖家带口追上梁王的队伍一起手牵手到丹阳求封赏。因为路上朝夕相处成为好基友的两人还特意要了打对门儿的侯府,继续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没有想好要怎么插手雍州的事情的齐语桡正苦恼于怎么说服朝臣放下对近在眼前的燕国的垂涎,先打退突厥再说。这西海王的请降书就来了。齐语桡一看,乐了,真是瞌睡了就送上枕头啊。于是大手一挥,西海王也跟梁王一样,封了郡侯,侯府就按两人的意愿选了打对门的两处宅邸,跟打不下去终于投降后封了县侯的赵王、按照原来爵位降等封郡侯、县侯的韩地的一堆士族都一溜儿排在一条街上,一堆的侯府接着王萧沈周四个公府(沈周二人新近因功晋为县公、刚好卡在边上的谢桓为此郁闷得把北府军训练得天天嗷嗷叫。)让秦淮南岸成为丹阳除了王宫以为最显赫的地段。特别是未出五服的宗室里头的唯一一人齐敏阳终于厌倦了每日奔波,凑热闹一样把郡王府搬到王家隔壁之后,朱雀桥南就真正变成权贵聚集的黄金地段了。   说回正事,接受了西海王的人还有他的地的齐国,也一并把西海王的麻烦给接管了过来。事态紧急,也不等放到朝上百官商议,在收到西海王的降书之后就连夜召集内阁。把西海王的书信递给他们传阅之后,齐语桡这一次没有等众人商议,直接将等待阁臣入宫的时间里整理好的思绪和盘托出:“东西突厥合二为一,挥师南下意在觊觎中原。千百年来,汉民筑长城,修雄关,就是为了将夷狄拒之门外。突厥杀我汉民,占我汉土,当次局势天下不分郡国,凡我汉家子弟当赴前线。大齐如今兵精粮足,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我意已决,纳降西海王,号召天下有志之士,放下国别之见,联手抗敌。”明明仍只是久病之人中气不足的声音,却在此时产生了歃血旗下誓师的效果,让在座的男儿个个热血沸腾,胸中之余满腔激情,一双双发着光的眼睛紧紧地看着齐语桡。   顿了顿,咳嗽几声,还带着轻喘的声音再次响起“兰陵郡公世子萧逸,领重骑兵五万,陈郡郡侯谢桓领两万北府军(主要组成部分为轻骑兵),骑射手三万,淮南郡王领十万轻骑兵共发兵二十万,以淮南王为主帅,萧谢为副。全军分五横队,重骑兵两横为先,轻骑兵三队殿后,横队各自单列,以一队之宽为距。两军相遇,轻骑兵插缝上前投□□箭矢扰敌,枪头箭头一应淬毒,重骑兵作掩护。待敌方阵线一乱,重骑兵即刻冲锋。若遇敌袭,中央部队先上前应战,两翼借烟尘掩护,包抄敌军。成合围之势,即自四方攻击,乱敌阵脚、彻底击溃。此战共发兵二十万不作分兵,兵种数三,以万人为纵队,千人为兵团,百人为连,十人为班。”这是发布军令了。被点名的三人离席领命,作为主帅的齐敏阳躬身接过虎符。这时候的他们是以军士的身份接受君王的命令,即便是一向作为长辈的齐敏阳也得依照军规恭恭敬敬地听候命令,妄论其余二人。把虎符放到齐敏阳的手上,设计了全军队列阵容、作战方式的少年君主依然不甚放心地沉声交代:“此战事关天下,更是大齐骑兵第一次与同级别的骑兵团作战,望卿慎重。”当上丞相之后再没有亲赴战场的齐敏阳这次出乎意料地被委任主帅,足以说明此战在齐语桡心中的地位。三人也不敢轻率,端端正正地行一军礼,朗声道:“定不负君上所托!”   齐语桡亲自扶起叔祖齐敏阳,对他说:“这一仗定然是场耗时费力的恶战,原本,孤是打算御驾亲征的。只是这久病之躯太过不争气,如若病逝军中反而会引起混乱,只得劳烦您了。”说罢,对齐敏阳行一晚辈家礼。吓得还没从“御驾亲征”中缓过神来的齐敏阳向后跳了一大步,连声说:“何至于此,难不成老夫便不是齐家人,不是华夏子孙了么?”   齐正始元年,还差一步就完成霸业的齐国出乎意料地“愚蠢的”掺和进雍跟突厥之间,发檄文号召天下华夏儿女共抗夷狄,派二十万骑军军团杀入原西海王领地。雍朝上下大喜过望,对齐王大加褒奖。仍奉雍为正统的读书人闻风亦对忠义的齐国大为改观。燕国则松了口气,暗自庆幸齐君年幼易受演义话本的影响,大业还差临门一脚居然跑去打突厥;嘴上也对齐国大肆吹捧。齐国的声望达到自立国以来未曾企及的高峰、可谓比隆大雍。但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把燕地的望族在以王沈为首的谋士团的攻势下隐隐有些偏向齐国的心又推了那么一把。齐国本年的秋闱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清河崔、范阳卢、赵郡李等燕地士族子弟的身影。而身临前线,亲自见证了齐国铁骑威力的陇西李直接麻溜地带上部曲跟着齐军的后勤到了丹阳,入住朱雀桥南高级住宅地。   把镜头切换到齐军和突厥对峙的前线——二十万的骑兵按照齐语桡的想法布置,化身一架庞大的绞肉机。前头的重骑兵浑身上下连带马匹能武装的地方都武装上了铠甲和武器,连起来就可以变成一座坚实的城墙。后头的轻骑兵机动应战,进攻时作扰敌之用,这时举起弓射箭,那时直接把手里的长矛□□投射出去,撤退的时候掩护重骑兵,把有可能的追兵都截杀在主力阵营的安全距离之外。突厥人无往而不利的骑兵在这样有组织体制的军团面前化为乌合之众,节节败退。更恐怖的是,被打得怀疑人生的突厥人本打算着冬季北地飘雪,天寒地冻,来自南方的齐军必然抗不住严寒退兵。但冬季来临,他们发现齐军非但没有退兵的迹象,反而河道冰封,沼泽封冻更加便利了骑兵行军。齐国的将士背后靠着天府之国的大山,后勤充足,御寒衣物人手两套,烈酒、奶茶、肉食应有尽有,还有一大堆移动军功在前头跑着,根本不惧寒风霜冻。经严格训练的马匹,不论严冬酷暑都生活在野外,必要时可以连日行走而不吃一点东西,也不会成为冬日行军的障碍。结果是,千呼万唤的冬天来了,他们依旧三天一胖揍,七日一崩溃;重温了先祖被端了老巢铲平了祭坛的悲惨遭遇。    ☆、第 19 章   正始二年三月三,上巳节,齐国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降临人世。名为静嘉,号为昭明,称昭明长公子——因为未上战场不得封爵的祖制小婴儿不能在现在被立为储君,但心知这会是自己的独子的齐语桡特地给他赐号昭明以示不同。活了将近十九年备受名的困扰还有个特别不愿提及的字的齐语桡其实十二万分地不想坑孩子。但是拜颜值犯规还要将对美颜的推崇放到字辈上的齐国开国王上齐韶颜所赐,不仅从他那代开始齐国后世男子个个男生女相,还得头顶着敏、慧、语这种娘气的字辈过活。到了齐语桡的孩子那一代,恰恰是静字辈。不想坑娃的齐语桡天天对着王昳的肚皮祈祷里面装着的是个女儿,好让他直接起个静姝之类又好听又合适的名,还顺带把字一并解决直接用洵美。虽然生女儿这种事在阳盛阴衰的齐国王室里头着实几率不大。齐语桡还为了“女儿”特意颁布了新的继承法。结果上巳佳节,呱呱坠地的还是个男孩。没办法,齐语桡只好认命地泡在书房力图找到一个脂粉气稍微不那么浓的名。最后,学富五车、涉猎范围广到有文字记载的时代的齐语桡终于扒拉出一篇奴隶制初期,还搞着祭司文化时的祭文。——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类维何?室家之壸。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   里头一大堆的美好祝词。选定了齐静嘉这个名,顺带还有昭明这个听上去就特别贤能的号。但从优秀的齐、王合资产品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不难预测小家伙长大之后绝对是个体态风流不下其父的美男子,简单一句就是也是个貌若静女的小·娘·炮……   百日宴上抱着香香软软、柔柔弱弱的小娃娃不肯撒手的齐敏阳(没错,这家伙拖着萧谢二人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赶上了玄侄孙的降生和百日宴)说:“这个孩子真是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啊,我看叫什么静嘉啊,直接叫静娈就挺适宜的,字洵美就好啦。”喝得有些上头了的某人俨然是忘了自己的大嗓门属性,这一番对未来的天下之主的评价就被虽然担心事后被灭口还是尽忠职守地史官准确无误、一字不漏地载入史册。这个起字风波一直到齐语桡专门在遗诏中嘱咐要按照“静嘉”的本义“洁净美好”取字为伯澄才告一段落。   齐王得子,诏令大赦。雍帝、燕王遣使来贺,燕国望族结束观望,随与打着要琅琊王和为一宗旗号的太原王氏一同南下依附齐国。史称,衣冠南渡。齐都丹阳齐集天下望族,秦淮南岸,士族比邻而居,标志着王与士共天下的局面最终成形。眼睁睁地目送一批批世家大族南下的燕王自知大势已去,看着空了一大片、支撑了三个月终于瘫痪的朝堂,燕国太子领了一干家臣挂印降齐。燕王……一心留守故土的燕王被自己的亲儿子给气死了。   安定下来,头上没有了突厥人的安定王、灵武王两兄弟真不愧是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典范,突厥人才投降没多久,他们就因为三公之位有三个、他们有两个人分赃不均又掐了起来。这两边谋士天天见不着面就以刀笔为枪,见面就唇枪舌剑掐架不停,最后不知道是哪位壮士直接撸起袖子开打。群架过后,两边最为倚重的谋士头头都不幸丧身。安定王一看,这还等什么啊,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开打啊。灵武王没了谋士劝诫,也把昔日共抗突厥时的兄弟默契抛诸脑后,带着剩下的残兵跟安定王在京兆打了起来。   听说这件事的天下人都默了。这两兄弟是智商又下线了吧,现在整个天下除了京兆和他们的两块地盘,都是姓齐的了;齐王正愁着怎么把剩下的地给抢回来,你不想想怎么对抗,或者怎么降得比较有价值就算了,剩下那么几个兵还在内耗?!算了,大雍是气数已尽了啊。   王曜还特别心机地把春闱的题目弄成什么帝失其鹿,天下共逐。让所有的士族子弟都替齐国说话……题目公开之后的好几天,齐语桡、萧桓都用一种从小就认识、亲里戚里的现在才知道你是这样的心机boy的表情看着他。   这边的齐国把新吞并、归顺的土地和人民安顿好,再在新地盘上派嗓门大的壮士婆娘天天在市口、衙门等人流旺地大声朗读简化版的法律,将大齐律的宣传工作搞定,空闲下来正等着搞事情。那边的安定王兄弟就已经将千年古都,雍州腹地给捣乱了个遍。只见曾经四方臣服、八方来朝的千年古都,在战火的洗礼下处处断壁残垣。人去楼空的士族大宅,蛛丝结满,荒草萋萋;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精雕细琢的横梁房顶,或是坍塌、或是损毁。城墙下的护城河上飘着折断的武器、箭矢和兵卒的残肢,堪称炼狱。成批的难民或随世家南下,或就近迁往原西海王封地现在的齐国青海。因留恋故土或者无力搬家而滞留城内的人家,成丁在两王一次又一次的征兵后全部离家,剩下些老弱妇孺。偏生连年征伐、私库空虚的两王还要加重税赋,更是雪上加霜。这些人家几乎就到了山穷水尽、易子而食的地步。宫内的雍帝也好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身上穿着已经浆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朝服,毫无天子威仪。身边的宫女宦官搜刮了宫城的珠宝趁着战乱纷纷出逃。皇宫的家具、墙壁上镶嵌的珠宝都被抠了下来,镀金的铜鼎、水缸被刮下表面的黄金之后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就像同样在风雨飘摇中惶惶不可终日的雍帝。仍然忠心不渝地跟着雍帝的只剩下一个从小随侍身后的小宦官。   一主一仆走在几近荒芜的宫殿内,饶是自登基以来就没有享受过何为天子威仪的小皇帝也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返回天子现今的住所——皇宫所剩无几的还能勉强住人的半个宫室,泪痕未干的天子颤抖着手,解下象征天下之主的盘龙纹饰腰带,咬破食指书就血书向齐国求救。天子亲书衣带诏!即使引夷狄入关的雍朝已经民心尽失,在天下大部分人心里依旧是以大雍子民自居。现如今两王相争,京兆告急,宗庙被毁,而九五至尊滞留旧宫,竟到了血书求援的地步,身为子民他们如何不觉心酸?所以,在那根几经周折终于到达齐王案上,破败不堪,绣线脱落几乎看不出原来绣的是什么的衣带被齐王接手之前,无数人的目光已经紧盯着齐语桡,看看在对抗突厥时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忠义的他会有何动作。    ☆、第 20 章   身处天下焦点的那一位没有辜负头上新得的“忠义”的标签,在几经辛苦终于分辨出那干涸的血渍写的是什么之后,拍案而起。指着衣带诏对底下的朝臣沉声道:“为人臣者,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我大齐蒙受皇恩,先为一方宰辅后晋郡王。今天子受难,困居长安,吾等本应自刎谢罪,但天子未安,吾曹且苟活于世、待救出天子再行请罪。”一通话下来,砸得底下人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大家都一心想着造反,但到了大业将成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头上的主子是个忠臣,心心念念着大雍子民的那种!说好的统一天下呢?说好的一起鄙视满口仁义的雍国人呢?哎?不对啊,这些话都是陛下亲口说的,没道理生了个崽就自己打脸成这样子啊……我靠,戏真好啊差点把我也骗到了!不知道齐语桡曾经说过很多“大逆不道”的话,对雍帝鄙夷至极的新近归附的燕赵士族则是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齐国国君就是个心中有大义的磊落君子!   深谙做戏要做全套之道的齐语桡在接到衣带诏是夜,面雍州流泪,抑扬顿挫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而后痛饮大醉。简直是感天动地的第一大忠臣!个鬼……看着自己表弟/好友用炉火纯青的演技骗过需求纯情老中青年男女的王萧沈周吐槽四人组说,就没人发现之前打突厥的时候那个人是立马聚集内阁次日誓师出兵的吗?那才叫真的着急啊!哪里像现在,还有心情饮酒吟诗?   然并卵,齐语桡的小身板在喝了一顿酒再吹了风之后就再次被病魔临幸了,现在正卧床不起。让自以为真相了的某些人更加坚定的认为齐国忠义,没看到齐国国君都心焦得病倒了吗?大忠臣齐语桡支撑着病体跟内阁商议后,为显重视,由淮南王齐敏阳领十万大军驰援京兆,清君侧,救天子。顺带一提,打完突厥之后齐敏阳荣升齐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亲王爵。兰陵郡公世子萧逸无爵可封移恩其妹。齐国除了一门两公的王家又多了个一门两县主的萧家。齐语桡还补充说以后封王比照淮南王所立功劳。也就是意味着除非齐国能再有一场由宗室领兵的大战不然齐国的亲王爵就会永远断在注定无嗣的齐敏阳手里。   私下疯狂吐槽,还是任劳任怨勤恳工作的业界楷模王萧沈周,外加被齐语桡忠义所感动,崇敬之情与日俱增的谢桓,每天到国君病榻前议事。江淮酷暑,这几个信奉享乐主义,家里不缺钱的壕早早的就穿上了轻薄的丝绸、脚踩木屐、家中车骄内也处处摆上了冰。但是也选比不上这体元宫夸张。靠近宫门,就是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宫殿门窗处室内的冷空气与室外的酷暑想接触,青烟袅袅仿似仙殿。步入宫门,一尊尊或大或小的整座的冰雕错落有致地摆在地上、搁在博古架上、花架上;里头的坐卧榻上都垫上了由大小均一的寒玉编成的席子。这还是他们相识多年以来仅有的几次看到齐语桡这般奢靡,想来应是他的病易低烧怯热所致。   豪奢的那个人坐在窗下的的美人榻上,头靠着窗棂,青丝如瀑垂落,瘦得隔手的左肩在黑色的瀑布后若隐若现,往下是劲瘦的腰肢,几乎长指脚踝的头发铺散在榻上,修长的双腿藏在黑色丝绸袍子之下,只有小半截莹白如玉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还有那小巧的脚趾在寒气中微微蜷缩,居然意外地可爱。他看着窗外结满或深红或紫红的梅子的老树,静静地出神。那张凄美绝艳的脸衬着精致的窗外园景,画儿似的。莫说是第一次看到齐语桡这么慵懒地靠在榻上衣冠不整的样子的谢桓,便是看了那张脸不下千次的王萧沈周,也不由得喉结上下滑动,重重地咽了口唾液,呼吸加重了几分。而谢桓,直接变成了熟透的虾子,俊脸红得几欲滴血。   几个人的动静大得再沉醉于思考中的人也要回神,何况敏锐如斯的齐语桡。他转过头来,一张盛世美颜直接对准五个人,还有那精致的锁骨在松松垮垮的衣襟中突围而出,杀伤力顿时加成。谢桓的鼻血几乎要喷薄而出。抬高头忙乱一阵,好不容易制止了一场因御前失仪而把辛辛苦苦到手的爵位给还回去的惨剧,谢桓的一双眼根本不敢看向齐语桡,艰难地说:“恕……恕臣无礼,陛下……烦请稍微整理一下衣襟……”吞吞吐吐的谢桓收到四个感激的眼神。感觉自己欣赏的臣子今天有点智商不在线的齐语桡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照办。谢桓五个人才敢坐下。   清了清嗓子,还没从美颜暴击中完全回神的萧逸认命地老老实实汇报前线军情:“淮南王所部昨日已抵达前燕边陲龙门,稍作整顿后一日内便可至京兆与弘化王军正面对战。弘化王先抗东突厥,后与安定对峙,座下精兵强将十之去七。现今两王号称各领五万大军实则不过万余。当中过半为新近招募的雍州壮丁,训练时日尚浅,战斗力不强。且军心民心背向。二王不足为惧。以淮南王之才,最多不过半月便可攻入长安。想来此番军事,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谢桓接口道:“不错,武力方面的确已经无须过于关注,现下更要紧的应该是王兄他们如何把雍帝禅位的事做得不叫人说嘴吧。”   齐语桡摆了摆手,不知是否定前者还是后者。不过,也成功地吸引了他们探究的目光。张嘴欲语,冷空气进入肺管首先带出的不是说话声而是一连串的咳嗽。跟前碧色的寒玉席子上开出朵朵红梅。咳嗽得说不出话来的那个虚弱地抬起手指了指床榻的位置。会意的沈容把榻上小几移到坐榻上,几案上放着一卷写满密密麻麻狂草的长卷。沈容无奈道:“我的陛下,您昨晚又是一夜未眠,挑灯奋战了吧?麻烦你记得现在是个病人的身份,你那寿元还没长到要去作贱消耗的地步!下回林幼清说你,我可是不会再为你说项了。”越说越激动的沈容最后连敬语都忘了,只记得眼前是他重病在身依旧不肯放下政事的友人。   终于缓过劲来的齐语桡闻言,把放在一旁的一个碧色小碗翻过了举起,那碗底虽空无一物仍能让他们闻到那难以言说的苦涩味道。齐语桡淡淡说道:“他今早已经来过了。”所以,我已经挨完骂了......接着,回到原先的话题:“我并不打算要雍帝禅位。”在五个人惊疑不定中继续补充“禅位听着像捡别人用过的旧物,太难听。”所以您是要为了不难听真的做个雍朝忠臣吗?!那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大齐一统是为了毛线?“雍帝人小胆子也小,会做出我希望的决定的。”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的神棍样……好吧,神棍没长得那么妖冶的。您长得好您说的都对。那么天下最重要的两件大事都被您轻描淡写过去了,咱们今天是提早收工各回各家了对吧?早过了磨合期的吐槽四人组默契满满。    ☆、第 21 章   纤长的手把几案上的长卷缓缓展开,五人凑上前细看,是对政权划分的规划。有了内阁的事作缓冲,他们对这位不热衷于集权反而乐意分权的君王做的事接受度高了许多。大概就是,在中央设内阁的基础上再设两个机关,军、政、民三权分立。军方的自己管理自己的事情,政治上由内阁和齐王达到世家与王族的分权,民则是指事关民生但又不至于升级到决策大事的事情由各地方、各行业之代表聚集为国民议会共商决定。此举的用意有二:第一,在防止某一家族因私利误国的方面除了有三年一评的规定之外再加上一个国会,最大限度防止世家专权。其实也是对王室存在的有力保障。这么一来,就是流水的世家铁打的王族。世家干得好自然留任,若生出异心,因国会的存在其权力也不足以改朝换代;若是政策有误,自有当权的四个世家去顶包背锅,脏水绝不会泼到齐王的身上。第二,就是让被压迫多时的庶族有参与政事的机会,缓解日益激化的士庶矛盾。免得被世家打压太久了的庶族揭竿而起,冲击由王权与世家构成平衡的局势。当然,也是为了让各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子民的声音能够顺利传达,防止地方□□祸害一方或是地方仗着天高皇帝远、成为国中之国。毕竟齐家是怎么成的王族,自己心里明镜似的。   作为世家子弟的顾问团对前两个机构自然只有赞成的份,对第三个会削弱世家对朝政的把控的机构心存顾虑。“成立国会,要让各行各业之人都可参与,岂不是连贩夫走卒、目不识丁之人都可与会?”“星斗小民格局狭隘,如何能参决机要?岂不是要误国?”对于他们的疑问,齐语桡早有准备:“其一,这只是孤的构想,如此大事自然需徐徐图之,岂能一跃而成。其二,待天下承平,孤打算在各县开设义塾,以当地税收十分之一为经费,无偿授学,不限男女。若真有天赋者,可以免其粮棉布帛纳贡。资质平平者只需识字识数则放回家中。县之上有郡学,每岁一场入学考。自信可入围之义塾学子皆可报考。若能考入郡学,成功结业者允其在地方为官。但非士族子弟除能力超群、立下大功外不得入京为官。其三,国会只作解决民生琐事之用,庶族黎民或者格局小但绝对细致。比起你我五谷不分,坐而论道,事关民生疾苦之事他们才是行家。”见他们还想反驳,齐语桡只沉声道:“你们不懂,权力若能达到制衡,体制便可持续运转,无论为官之人是贤才还是庸人,都不会阻碍体制的正常运作。八方有难,罪在朕躬,只会是过去式。王位也好,官位也罢,阿猫阿狗谁坐上去也无所谓,无论谁做王上谁做官员,天下都不会再出现乱世。权力一分为三,是最合适的。别忘了,几何当中唯有三角形最具有稳定性。”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往他画好的躯干添上枝枝叶叶而已。   在前线教安定王兄弟做人的齐敏阳花了刚好十天平定了两王之乱。按照齐语桡的指示压着灰头土脸的两只到雍帝面前谢罪。雍帝诚惶诚恐,大呼齐国乃真忠臣。齐敏阳打算把雍州作为生辰礼物庆贺自家亲亲侄孙的十九岁生日,嘴上仍以皇帝自居的雍帝也做好了禅位的准备,背地里连怎么写禅位诏书好让齐语桡对他待遇从优都想好了。日夜翘首以盼丹阳来使的众人,没盼到预料之中的书信倒盼来了齐语桡一封情真意切的请罪奏表……   奏表按照臣下对君主上折的格式向雍帝请罪,说自己地处蛮夷之地,鞭长莫及,让雍帝长久以来困居京兆,罪该万死。又说群臣倚仗年资,欺负雍帝年少。自己呢人微言轻,不能为主上分忧,为此夙夜忧叹,每每思及雍州境况悲伤不能自已。最后还说,罪臣本应亲至御前请罪,但奈何沉珂在身,以至不能离开病榻的地步。只好上表请罪,自己西面长安磕头谢罪。当真是言词恳切、字字泣血。只字不提禅位之类的事情,好像真的对帝位不敢奢望一样。雍帝&齐敏阳——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咳咳,说回正事,雍帝懵逼了,就是继续当皇帝他一没皇宫(都被两王之乱毁得差不多了),二没朝臣(不是被死了就是逃了),他也当不下去啊……当不下去啊啊啊……齐敏阳也没搞清情况,但通信不便也是个问题,他要是修书一封送到丹阳一来一回也要折腾个好几天,所以他面上端着表示咱们齐国就是怎么忠心耿耿。背地里想着齐语桡的用意,不久倒也是想得跟齐语桡差不多了。然后天下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齐语桡给惊呆了,也猜不着他的用意。只好相信他是真的忠义如此,连唾手可得的帝位也能不要。   按照齐语桡的要求替雍帝把仅剩的几处宫殿圈在一起修缮了一下外面,里头收拾收拾刚好能勉强住人,把雍帝和新近找来的几个侍候的人塞了进去之后,齐敏阳终于再次收到来自丹阳的书信。上面就几个字——病重,恐生变,速归。后面附着是王玠给他详细说明情况的信。齐敏阳看了信,连衣服也没换,行李也没收拾,命人牵了马就带着一小队亲兵往回赶。 作者有话要说:  世家垄断了取士权,还有自己的坞堡、部曲,要防止世家生出异心来,只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学李唐那样先在乱世时把各阀给打垮了,然后重新评定天下的氏族,搞科举;第二就是分权制衡,再慢慢扶植庶族。前者见效快,胜利之花要用无数人血浇灌,后者比较温和,操作得当的话还能一举搞定世家内部和士庶之间的矛盾。 ☆、第 22 章   齐正始二年端阳,王后千秋节,齐王颁布上谕,全国县治以上开始义塾以为王后积福延寿,凡有进学之心者都可入学,学生免除在校期徭役每逢节日还会发放粮食布帛补贴家用,郡学结业评价为上等者,可在地方为官。在免除徭役、发放粮棉外加庶族入仕的大萝卜吊在眼前,凡是自觉有读书才能的,家中不缺劳动力的,都踊跃报名。不过几年,齐国的白丁大幅减少。青壮年中,除奴隶之外几乎没有目不识丁之人。而县学、郡学的教师人选则是来自士族旁支。他们与嫡系的血缘淡,自身有没有大才,入仕几乎没有机会,平时的嚼用也微薄得可怜;教人读书识字这种风雅又没有太大难度的职业很好地收容了这一个群体,也算是大大减少了世家内部的矛盾。   齐敏阳最近很烦躁。虽然他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头就少有脾气平和的时候。但这些日子里齐敏阳简直成了会移动的炮仗,一点即燃。能把他气成这样还有能耐让他发不出脾气来的祖宗只有一个——齐国国君齐语桡。因为王玠的话貌似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及时顺毛,让他根本生不起气~   齐语桡能做什么呢。也没什么,就是在作秀的时候又是喝酒又是吹风地把自己弄病了以后,又在写那篇请罪表的时候当真面像长安跪了也磕了,期间依旧夜夜不眠不休写着他的新政。齐敏阳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看到药烟萦绕的体元宫、床榻上烧得脸颊走上潮红的人还侧卧着在小几上奋笔疾书,咳嗽的时候偶尔把几滴血溅在纸上,把字字泣血这个词完全实践快乐出来。齐敏阳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就把他的笔给抢了,怒吼:“不是说病重了吗,你是钢做的还是铁打的,病了还不休息,活的不耐烦了吗,啊?齐语桡你给我说话啊!”   看着笔尖滴落的墨水在纸上开出一朵墨花,遮盖了自己刚刚写的字的齐语桡被吼得头更加眩晕了。抬起头来睁着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看向齐敏阳,还别说,发烧给那张长年呈现病态苍白的脸更添了几分艳色,可谓是人面桃花。齐敏阳被那么一噎,语气就和缓了许多。“哎,我是说你病了就乖乖地躺下休息成吗?不休息病怎么好啊,对吧。”简直像在哄孩子!齐语桡还真的听进去了,把小几往外推了推就躺回床榻休息。但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齐敏阳就不会那么生气了。还不到一刻钟,他又再次支起身子,就着侧卧的姿势在小几上继续笔耕不辍。明显刚才之是在闭目思考,连养神也没做到。齐敏阳感觉自己的头上都要冒烟了。始作俑者头也不抬,对他甩了一句“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让天下永远与乱世绝缘,齐家可以百世安稳。”淮南王殿下被大义和家族压得说不出话了。   那么真的没有人能劝阻他了吗?理智的林澈说:“他都这样了,休息又有什么用呢。不如让他把想做的都做了,不留遗憾,也好。”王玠白了齐敏阳一眼,意思很明白——你以为我还有什么能说的没对他说吗?王曜和萧逸:从齐语桡六岁认识他们起,他们就没敢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这次也一样说不出口啊。谢桓……这厮还没有对那张脸免疫,见了就想起那天的香艳情景,憋着鼻血通红了脸。名义上的枕边人王昳也在病着,叫她从寝宫跑到体元宫来就等于推她快点去死。打出生以后就被自幼缺乏父母关爱的齐语桡捧在手心里的昭明长公子殿下倒是成功了几次。但后来就发展成齐语桡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宠成傻白甜,要撰写的除了新政之外又添了一本传授为人为君之道的手札。而且病弱的小娃娃再多来几次估计这一家三口都得躺在病榻上造成齐国朝堂的震荡。齐语桡也不敢再让儿子进入体元宫,改成了每日被扶着亲自跑去见儿子。   齐国的世家最近也很郁闷,连清谈也开少了好几场。他们的君上病重从前是辍朝的频率为每逢换季基本要三到五次,现在变成了上朝的次数每月只有三到五次。不过这不是问题,毕竟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得到的权力会越来越多,左右提出王与世家共天下的齐语桡也不会在意世家的分权。问题是,他们的君上在病榻上发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上谕,常常是前一道旨意是让世家接触到更多以往只属于王上独尊的权力,下一道旨意便是冲破士庶之别,给庶族参政打开方便之门。但为了那颗甜枣,他们又不能拒绝那根大棒。虽然新的政令还没有明发,但前期诸如设立义塾等的准备工作还是让这些人精们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列席内阁的四大世家又不知为何对这些挑战世家威势的举措毫不介怀,他们这些声望家资略逊一筹的家族也不好明着反对。    ☆、第 23 章   体元宫中的齐语桡现在几乎到了长在榻上的地步了。一日里喝下的苦药让他本就不大的胃口变得越发的小,每日里只能喝下一两小碗的药粥。身旁除了林澈和一直侍奉的药童外也不得不把林澈长兄的爱徒从姑苏请来照看着,以防突然疾作。夜幕降临,一旦灯火昏暗,齐语桡便会无意识地陷入魔怔,将手心掐得鲜血淋漓已不足以抵抗心魔,他把那跟王昳死前用来险些虐杀了他的金簪卧在手里,竟也一下一下地往小臂上捅。有时甚至一个人扶着宫墙,一步一步挪到东苑,在   梅树下抱着装有王昳骨灰的瓷罐喃喃细语。如果是那样,更深露重,回去后势必又是病情加重。   阿嬽,我要来见你了,可是,为何你还是不肯看我一眼;低烧昏迷中我看到你了,是你啊,可是为什么你还是背对着我?还是那样的悲伤,那样看向那个人所在的远方?是因为那个人又住进了兴元宫吧,你又对他生出希望来了对吗?没有用的,即使同在一宫,他也只窝在昔日和那个女人生活的偏殿里,不踏入东苑半步。你应该知道的,阿嬽,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你我。难道你听不到那个女人说的话吗?他无数次想杀了我,你是知道的吧,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不会阻止那个人做的任何事情吧。是了,你也恨着我啊。可是,就算是那样,只要你看着我,心里除了那个人以为还有半分我的位置,也挺好的。你眼里有我的身影的时候,我好快乐啊,真的,求求你,看一看我好么?你喜欢我伤痕累累的样子对吧,你喜欢看着我的手上、身上流出鲜血的样子是不是?你的簪子在这里,你过来好不好?   但凡清醒,齐语桡便继续在小几上写写画画。第二日再与王玠齐敏阳等人商议,修修补补。   到了立秋,新的政治规划终于基本完成,召内阁商议,明旨下发。大意如下:齐国现今军政大事全交由内阁处理,此后则改为以内阁为最高政治机关,以太尉为首另设军情处总理军务,以廷尉为首另设法庭总理司法事务,另设国会,中央由各世家按家族排序前后定与会名额,地方则由当地郡望、豪强、农商各业中家业最大纳税最多者并郡学县学祭酒组成。中央国会每年召开,商讨国家大政,评议内阁、王上、储君。地方国会每季召开,主要商议当地民情,适时调整税赋徭役,建设地方设施。并特地补充,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此后齐国各行各业无贵贱之分,仅存士庶之别。但有以行业论高低者视同妄议君主。   政令加盖齐王、内阁印信,本应在公布之后立即实行。但由于事涉世家,齐语桡的做法温和了许多。他命人将他亲笔所书的政令刻在碑上,将此碑立在朱雀桥头,桥南住着所有顶级世家,但凡过路便可看到政令。公示后第五个戊日,时值秋社,多日未在公众场合露面的齐王出现在朱雀桥上。已经是实际上的天下之主的人还是一袭深衣,只带着两个眉眼清秀的仆从,一个在身后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生怕久病在床的金贵身体脚步一个不稳摔着碰着,偏生主子今天倔劲儿上来了就是不让人扶,他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心里发苦地亦步亦趋;另一个手上提着描金雕花的精致漆盒,里头装着一整套的煮茶用具。这排场,随便一个朱雀桥南住着的子弟都比他大。只是那通身的气派,那随意往桥上一站便已成画的容颜,却是天下也难得再找出一个来的。起先几个没认出他的子弟,便是折服于那容貌气度而驻足桥下的。   提着漆盒的小僮铺了锦布,取出几案、茶具,在桥上就着桥头那茂盛的古枫树树荫,张罗出一处可煮茶论道的地方。齐语桡在案前跪坐,凭着多年来看王昳煮茶熏陶来的手艺,煮茶点茶,行云流水。淡淡的青烟萦绕中,从那青丝到眉眼再到修长的手指,都自有一番风流气度。一动一静,一颦一笑,正应了那句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如弱柳扶风。聚集的人便越发的多了。自然有人认出那桥上的檀郎,一声惊呼,叫着如画景致给平白扰了。那桥上的人终于开口,制止了正欲行礼的围观者,道明来意。竟是要效仿昔日一字千金的典故,凡对新的政令有只字不满者,不论尊卑老幼都可上前来与之一辩,齐语桡亲自烹茶候着。若能辩赢了,那当场便将刻在碑上的字句给磨了,按他说的来。若是输了,便要对新政完全服从。往后只能在现有的政策下增添措施,任是齐王也不能篡改只言片语。   时人好风雅,崇旷达。有乘兴而来,兴尽而去;废了老大功夫到了友人家门就往回跑的。自然也能为一局清谈而放下政治成见,真心顺从新政。况且,齐王与林澈章台论道被说书人传唱得天下皆知,让无数善玄谈之人心驰神往已久,现在有此良机,又有楚楚动人(这个词原来是用来形容卫玠型的病弱美男的,后世才演变为女子专属)的齐王亲手烹茶,自然踊跃。齐语桡也如同先前说的那样,来者不拒,以一杯清茶同奉敌友。齐王的清谈水平呢,除了当年路过来燕桥与林澈的惊世一战外并无太多战绩外传;倒是辞赋论述多有流出,所以给人一种齐君文名多源于辞赋的错觉,以为他是左慈那一类文采高于口才的。但是私下里跟他论战的清谈个中高手林澈、王曜、谢桓、沈容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那个人兴致来了与他们谈一局的时候,几乎从无败绩。只是这些不外传的战绩,都为那一篇篇让读书人奉若圣旨的文章提供了引子罢了。   等到齐王亲至、广延世家子弟煮茶论辩的消息传到刚忙活完政事回家的齐敏阳等耳中的时候,那边的辩论已经到了“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上了。时人虽崇老庄,但真正敢学庄子那套“圣人已死”,“保身全生”的还是少数;要是真同庄子一样放着大好仕途不要,高喊着伴君如伴虎跑到深山隐居,那他们还这么卯足了劲出风头做什么。所以,当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的齐语桡公然大谈此道的时候,就有种假放达遇上真放达,诸人哑口无言的尴尬了。曾经无数次领教过齐语桡把人绕晕的功力的林澈撇了撇嘴,都对那论战的实况不感兴趣了,转头跟沈容赌他能谈几日去了。   在朱雀桥上连谈三日,茶越煮越浓,越煮越香,那石刻上的字句连一个标点符号也未曾改动。这人的言语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观点一旦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便会生出一种拥护感,觉得把自己击败的对方观点才是真理。况且那人一袭深衣,仿佛是世间所有文白风流的积淀所成,一字一句从那薄唇呢喃而出像是一曲玉树□□花似的靡靡之音,再加上那时不时咯血、如玉山倾颓的脆弱美感,真是让败北的人生不出半点不忿,唯觉心悦诚服。   其实齐语桡不过是有些偷换概念,骈四俪六的工整格式、引经据典的华丽辞藻把一干世家子给绕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也不过是表达一个主旨:世家崇尚自由旷达,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正好让庶族去办了,作为文才如海入江的世家子正好空出干这些庶务的时间来多搞几场清谈,多作几篇辞赋。还有啊,大家不是都爱效法自然吗,正好职务轻松些可以到山间别院多享受一些隐士的生活了,有何不可?大家家中的庶务也是交给管家之流干的嘛。一干原先坚决的反对者听完了全场,就带着总感觉哪里不对可是又好像是这个理儿的心情,愿赌服输地接受了新政。   况且,作为外貌协会重量级终身会员的世家子们表示,看着那赏心悦目的美人美景,似乎这个新政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嘛——一连串的辩论让弱不胜衣的美人有些疲倦,不在端正地跪坐着,而是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慵懒地靠在小僮放在身后的坐具上,右手支着头,深色的广袖滑落到肘间,露出一截带着斑驳伤痕的玉色小臂,有种让人凌虐的美态,没有束冠、几缕长发逃离发带的束缚松松地垂在左侧。丹红的枫叶飘落,有几片落在深衣上,红与黑的交织,深衣的古朴益发凸显艳色,便衬得那人如传说中藏身山海的妖,凄艳绝伦。与身后红得如血的枫树相映,几可入画。   实际上,不过是低烧的人死命撑着要让新政得到世家的拥护罢了。不过,这也为齐国以后每有新政都会在公示过后才明旨下发开了先河就是了。    ☆、第 24 章   齐正始二年秋社,齐王与士论战三日、未曾有一败,新政遂明旨下发,传送各地。庶族无有不欣喜若狂,天下民心所向不在乎齐国而已。这时候,时间神奇的力量就体现出来了。如果说齐语桡在平定两王之乱后像正常人一样即刻称帝,那无论禅位的大戏做得多漂亮天下人都会说齐国不臣、篡位自立。可是现在齐语桡只字不提称帝之事,把雍帝晾在一边;反倒是惶惶不可终日的雍帝三天两头地说自己才智平庸、力有不殆、不堪为帝,明示暗示要退位;天下人又在一旁看得几乎想上去推齐语桡一把让他登上帝位了。   更加精彩的部分在此年的雍帝万寿出现了——雍帝今年年届十八(没错,虽然齐语桡那厮口口声声说雍帝年少其实他自己也只比人家大两岁,还是占了虚岁的便宜那种……),按照传统应该在万寿节当夜由太常太卜测算出八字相宜的家人子侍寝,为加冠大婚作准备。雍帝虽然有名无实了,可宫殿、仆役等必要的东西齐国都给他补齐了,自然也就不缺适龄庶族女子给雍帝投怀送抱。本来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全了万寿的礼了。可从小就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的雍帝他居然不能人道!这种羞于启齿的事情任哪个皇帝都能掩盖得严严实实。即使无嗣,也不会引起太多的猜测。可这事出突然,又碰上个没谋臣公关的傀儡皇帝和没见识过多少宫闱秘辛的民间庶族女子,事情不知怎的就捅了出去,人尽皆知了。在这个还没有出现太监的年代(宦官仅指负责宫廷内务的仆役,东汉前宦官并非阉人,唐后才有太监这个词),男子不举就是一种残疾了。自然不能为帝。群情汹涌,不仅雍帝亲自下诏请齐语桡代为承天之意,各郡世家上书,连受了新政和义塾恩惠的庶族也上万民书请齐君称帝。   然后齐语桡就在连自己也不大相信能在有生之年登上帝位的心情中称帝了,封雍帝为荣亲王,继续住在长安皇宫一应待遇与为帝时等同。这都要称帝了,国号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随便用国姓为号,为了表示对前雍的追思,立国号为秦,定于第二年改元。   登基的那一日,由于前雍属火德、尚赤,连大婚都照例是一身黑袍的齐语桡第一次以一袭红衣示人——着红衣行完全礼后再披黑袍,预示取代前雍。王熠穿红衣的艳光四射已成绝唱,王昳也就在公开场合穿了那么一次的红,还碰上张修仪发疯大感晦气之后就不再穿了。这次能有幸看到美名远扬的齐王——今天之后就是秦帝了,一袭赤红绣凤长袍的上至世家下至庶族表示,当真是大饱眼福。帝妙有姿容,风神秀异,羸弱如玉山之将崩,不堪罗绮。时着赤袍,面皎然如玉,执玉圭,与手都无分别。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渠出鸿波。观者无不叹曰:“居然有羸形,远观之,玉叶金柯,楚楚可怜;近而视之,浓桃艳李,光映照人。”   冗长繁琐的礼节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夜,齐语桡陷入昏迷。   这一次的病来如山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危险。林澈忙活了大半夜,脸上忧色仍不见不减。连卧病的王昳也被惊动,到了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年幼的昭明大长公子也从睡梦中用一块湿毛巾小心翼翼弄醒,草草穿好衣物,就被一路小跑的沈容抱着带到了体元宫。但幼子罕见的哭闹、娇妻撑着病体的探视,并没有唤醒蹙着眉昏睡的秦帝。宫门宵禁刚过,齐敏阳拖着连夜从姑苏带来的林家两个兄长匆匆而至。但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内阁重臣齐聚体元宫门前,却等不来帝皇的宣召。支撑不住的王昳用软轿抬回寝宫,哭累了的小公子红肿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床榻上的父亲,带着哭音眨巴着一双水润的猫眼问齐敏阳:“阿父他什么时候才会醒啊?是他太累了,要一次睡个够吗?”没有人能回答他,问得人心都酸了。暴躁的齐敏阳几乎把墙都锤塌了、门都砸烂了,一贯自制的王玠也跟着踢了几下墙跟。除了照顾着齐静嘉的沈容,王萧谢周四只兔子被看着也鼻子发酸的淮南王赶去主持朝政。   江南这一年的冬季来得格外的早。一场雨一场寒,淅淅沥沥地就把朱雀桥头的枫叶落尽了带走了。连日阴雨连绵,低气压让体元宫的药烟难以散去,像厚厚的云层笼罩在宫殿上,吴楚风格的黛瓦青砖要滴出墨汁儿来。林澈看着榻上的友人,那被世人惊呼“居然有羸形”的瘦弱病体愈发地清减,眉眼倒是昳丽如故,那鸦发、那雪肤、那可羞了桃李的艳色,是开至荼蘼的花,艳色逼人也脆弱无比。高热不退,脸上染上绯红,林澈看着,不知为何想到风过后的红梅,枝头寒梅傲雪,底下的洁白画布上已有星星点点的艳色;孤傲如报春君拼着一股犟劲在暴风雪中直着脊梁,也逃不过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结局。落梅,一片能教一断肠。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对着他呆坐的午后了,林澈苦笑,摸摸新近被两个兄长压着让下仆清理过胡茬重新恢复光洁的下巴,轻声呢喃:“从第一眼见你,我便觉得你会是个知己;你也当真是个知己。既是知己,又有何事不可相托、何话不可倾诉?我素知你背附沉重的过去,无数次憧憬着你能将那沉重与人分享,即便不是我,能让你稍微轻松一些,便已足够。可是等了这数年,依旧无果。齐语桡,你到底要我如何作?”回答他的只有瑞兽铜鼎冒出的缕缕青烟,和滴滴答答的更漏声。    ☆、第 25 章   第一个风风火火地进来的人果然还是谢桓,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虽然是几个人中最晚认识齐语桡的,但因那惊鸿一瞥,谢桓对齐语桡的上心程度倒丝毫不比其他人少;甚至还因为生性带了军中的豪迈不羁,所有的担心忧虑全表现在面上,显得格外的着紧。他大步走到榻边,问沈容:“今日如何了?”沈容摇头,脸上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谢桓的脸一下子就垮了,烦躁地揉了揉脑袋,把那不知花了伺候的婢女多少心思保养的柔顺秀发弄成一堆乱毛,紫玉冠摇摇欲坠。但对着那睡美人似的病人,他不自觉的就放轻放柔了声音,硬是把要抱怨的话憋在了心中,不再言语了。王曜坐在床头把一日里朝中的事务细细地说与齐语桡,不确定他能不能听见,就是觉得像那样关心朝政的人听了这些或许会睁开眼来,吩咐他一些注意事项。一同征战产生革命友谊的萧逸见不得被他当弟弟看的谢桓这个样子,偏头劝慰:“他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我们都看惯了,这次虽看着凶险,定也能像过往一样化险为夷的。安心罢。”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笃定,倒不知是要说服人还是说服自己。   天也在哭。   吴楚的冬日今年来得格外早。雨下着下着,不知何时就变成了飘雪,天倒是放晴了,不再乌沉沉的。雪飘了,梅也就开了。就在东苑第一朵梅花初绽那一日,齐语桡悠悠转醒。纤长的睫毛轻扇,纯黑的瞳仁里是古战场的荒凉萧瑟、冷兵器上凛凛寒光,能让春日变隆冬的呼啸西风。“危险而绮丽,致命的罂粟,比陈年女儿红还要让人沉醉。”林澈如是想。然后,他听到那人说:“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我现在感觉很好。”他的脸色就变了,顾不得礼节矜持,捉过放在锦被上的手诊脉——回光返照!   醒过来以后的齐语桡自觉是身体从未有过的舒畅,虽然那咯血之症从未减退,他却觉得精力极其地充沛。接连召百官大朝,把国家机器运转的漏洞一一补全,打造出一个如他所言的缺了谁都不会停止运转的行政体系;世家家主会晤,一番拉锯之后定下由余杭、吴郡、江都、彭城、任城、东平、清河、平原、渤海、河间、涿郡各郡郡望牵头,商贾助力,连通五大水系开凿南北水道,名曰通济渠,取联通天下,经世济民之义;又召内阁商议,再发政令:此后凡我境内,农商并重,沿海沿江之地,以重商为要。若重提士农工商之别者,视为诽谤君王。此后廷尉狱,除分裂国家者不得以言论罪。还亲自地给年幼的儿子启蒙,一上来就讲天下之道,也不管是不是循序渐进。偶尔到王昳那里坐上一下午,两个重病之人靠着软塌捧着手炉,谈天说地。   有时,王昳也会礼尚往来地亲至体元。比如,这一日的午后。体元宫寝殿的临窗一侧外头种上了一溜儿的朱砂梅,把占据了大半面墙壁的窗户支起来,还能有几支红梅伸进屋内。窗下放着坐榻,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一左一右坐靠榻上,支着头,姿态慵懒;中间隔着小几,案上摆着茶。远远看着,一玄黑一素色的两人,眉眼如画,一双璧人。但靠近了听到他们的谈话声的王曜和萧逸会告诉你,那画面感就会裂开碎落一地!他们在谈时下世家的风尚,简而言之就是现在的弄潮儿们喜欢穿哪种颜色的衣服,傅哪种粉比较显白又不伤皮肤之类的。当真是很不齐语桡的话题。但王昳还是很认真地跟他在交谈,大有要一同深究这个话题之意。   所以说天下能成为夫妻的人总还是有那么点缘分的,不管是姻缘还是孽缘,比如王昳和齐语桡,他们一样的多病,一样的凭意志活到这么个年纪,也一样的会在奇怪的点上纠结。王萧两人总算是体会到林澈的感受了,老老实实的当起人形布景板。那两个人已经愉快地下了结论红、紫两种颜色仍然是世家挚爱,但由此衍生出的或深或浅几个色调各有粉丝,普遍还是以深色调为尊。至于傅粉,当然还是纯天然的最受青睐,想想就知道大汗淋漓以深红绛紫衣袖拭汗色转皎然的美人,铁定比刷上一大堆粉的伪劣产品更受追捧!王昳施施然地迤逦而去。王曜和萧逸……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就看到素来只穿那么一种颜色衣服的齐语桡会往身上套一件件新做的时兴款式衣物往东苑而去,或赤红或绛紫,简直是,呃,美艳不可方物。饱受视觉冲击的几个知情人终于憋不住问了原因,齐语桡一脸认真地说:“阿嬽从前最喜追逐时新衣饰妆容,我这般去见她,或许能让她喜欢。”   东苑梅林,花开如旧。胭脂色的云朵、精雕细琢的雕梁画栋,世外之境不过如此。那骨节分明的手再次轻轻抚摸瓷罐,倚梅树坐着,华丽的锦衣铺散在地。阿嬽,我要来了,你高兴么?会来接我的吧。那忘川河上,奈何桥畔,可会碰上你?据说,上了桥,过了河,就会忘却前生。那我一定不要过去,要记得你呢。可是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忘记了那个人,更忘记了我。不会的,对不对。老庄之说,一切皆从无中生,往无中去。没有那些轮回来生,那都是佛家之言,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和我都信道家,一定是会回到天地之间的。那时,你我重逢,在这天地万物之间不再分离。这样子,你就一定会眼里有我了。那个人,他还好好地活着,气不会散不会来打扰我们了,像一开始他没有出现的时候那样,只有你我,就算你要对我如何都无所谓,只要你眼里有我,就好了。    ☆、第 26 章   不久之后,一日,齐语桡自东苑归来,忽觉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竟难以跨过体元宫那高高的门槛。就在跨过门槛、双脚落地的那一瞬,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再度昏迷。那次以后,齐语桡清醒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短,政务朝堂是几乎不能顾及了。在元月封笔之后的第一次朝会,在空无一人的皇座左设一席,上头端坐的是淮南王齐敏阳怀里抱着还不满周岁的齐静嘉。上谕,即日起大朝改为每月初一十五各两次,长公子齐静嘉听政,淮南王齐敏阳辅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琅琊郡公王玠、兰陵郡公萧铉为太傅,亦赐赞拜不名、入朝不趋,若帝后崩,则行师长之责,代为教养昭明长公子。王曜为丞相,沈容为御史大夫,太尉之职空悬,萧逸为大司马大将军,谢桓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实际上就是把太尉之权职一分为二,以萧逸为正手,谢桓为副。然而,国主缺席的春节和大朝毫无喜庆,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称帝后的改元,也没有人有心思提起。   东苑的梅花开得越发的盛,看梅的人的容颜也像迸发了最后的生命力开至荼蘼一般益发的艳。春分,簪花、踏青、挑菜。昭明长公子周岁。从来没有大兴土木过的齐语桡在宫内凿溪流,引秦淮水,建流杯亭。沿溪而行,还有一玉屋。在上巳这一日,但凡够格住在朱雀南的世家都接到了请柬,并附注带上家中适龄子弟或弟子。如珠似玉的幼童在玉屋中嬉闹,善谈的,功诗的,会乐的,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流杯亭中,帝桡与林、王、沈执麈尾清谈。这是齐语桡最后一次的公开露面。如玉山之将崩,缥缈兮,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春分之后便是寒食,帝皇万寿,恰是二十岁整、弱冠。但齐语桡终究没撑到二十岁的生辰,应了那句难活至弱冠的批语。在齐静嘉盛大的生辰庆典之后,齐语桡把几个最为亲近之人第一次请到东苑梅林。春分已过,梅花开至荼靡花事了,地上落梅如血。纷纷扬扬的落梅中,凄艳似傲雪红梅的人如远山的黛眉间笼罩着哀伤,如同□□花般的声音呢喃道:“今日,当真是尽兴。如果可以选择,我真想做个世家的幼子,父母双全、头上有兄长顶着,肆意张狂。可以一心一意地醉心文学,清谈、吟诗、作赋、着书。”接着,眼神变得多情缱绻,温柔地轻抚这那个瓷罐,“这里头,是阿嬽。若我死了,烦请将尸骨火化,与她放在一处,葬在这东苑中最茂盛花开得最绚烂的树下,那是阿嬽最喜欢的一处。”   几日后,他就在那最盛的梅下永远闭上了那双闪闪,如岩下电的眼睛,怀里抱着那个瓷罐。依照他的意愿,他与王璈同用一个他在三年前亲手所制的更加精致的瓷质盒子中,盒子画着一整棵的红梅,树干在一个盒角上,梅枝蜿蜒,盒盖是树的主部上面是开至最盛的红梅,盒子的四面是纷纷扬扬的落花,就葬在那棵最盛的梅树下。   天下初定,帝即崩逝。这本来是怎么看都会造成天下大乱的事件,但正如齐语桡先前所描绘的那样,世家之间相互牵制,内阁、军机、国会几乎平权并立,有兵的缺钱,有钱的缺谋,都不能成事;再加上世家枝繁叶茂,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现有的优厚待遇的前提下,谁都不敢再去拿身家性命赌博,一时竟也相安无事。昔日的情分在,又有帝师尊荣,王、箫大族成为齐静嘉的坚实后盾。沈周二氏自再度崛起便烙上了齐语桡的印记,不可能倒戈。上头还有齐敏阳镇着。托父亲在缠绵病痛时仍费心布置的福,齐静嘉可以在祥和安宁中慢慢成长。齐虽有未有军功不得封爵的祖制,然而登基在某种程度上不属于封爵,况国不可无君,在正始三年的春节,齐静嘉登基为帝,三年无改父制,并无改元。   帝未至弱冠而崩,不久,后亦相随。淮南王辅政,昭明长公子由师教养。然朝堂稳定如故。尊帝遗诏,复兴水陆丝绸之路,前梁开茶马商道;长江、通济,商船鳞次栉比;农商并重之下,各地商贸繁荣,万国商旅顺丝路而来。百姓生活逐渐富足。称,正始盛世。正始十六年,帝时年十五,御驾亲征,领十万骑兵团,收复高句丽、新罗,百济请降。淮南王抚掌笑,谓:“有乃父之风,吾老矣,当还政。”次年,帝亲政,改元承平。承平年间,帝崇无为道,基本沿袭其父之政,除改农商并重为重商主义外政策并无大变。然而齐家治世之久与天地同寿,四大世家已几经更迭,历代齐王亦均短寿,但从前是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而今则是铁打的齐氏,流水的世家;朱雀桥南的归属变了,皇城的主人依旧是齐氏子孙;天下,亦只认齐姓为主,是为正统。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